柳进章离开后,李元昭叫来了周红缨。
因平叛时护驾有功,周红缨已被提拔为了御前统领,接替了洳墨之前的职位。
这不仅是职级的跃升,更是帝王心腹的象征,其意义可想而知。
李元昭问得直接,“陈砚清关在何处?”
周红缨垂首道,“回陛下,一直关在地牢之中。”
上次叛军尽数被俘,她们在乱军中发现了被关押的陈砚清。
因着那时候皇上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指示,所以她们就只把他依例投入大牢,等候皇上发落。
李元昭没有说话,指节在案上轻叩着,似乎是在思考什么。
周红缨见她这样,斟酌片刻,小心补充。
“只是……他如今情况很不好。地牢潮湿阴冷,他身上的伤口已经尽数溃烂化脓,这几日更是持续发着高烧,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看起来……像是活不长了。”
“而且,看管的狱卒回禀,他一直大吵大闹着,执意要见陛下您一面。”
李元昭眉毛微挑,“见我?”
“是的。”周红缨见她这样,心头一紧,立即跪地请罪。
“属下此前想着,此人只是个区区逆贼,胡言乱语不过是想求陛下饶他性命,加之陛下近日以来日理万机,政务繁忙,这等琐事实在不该叨扰圣听。所以便没有及时禀报,是属下失职,还请陛下恕罪。”
李元昭淡淡应了一声,“朕知道了。”
周红缨见她没有近一步的吩咐,便试探着问道:“陛下,那……您是否要见他一面?或是……直接按律处置?”
李元昭的目光落在跳跃的烛火上,半晌没有言语。
不过一个小小的伤口,便能让他快要死了。
看来,她之前的猜测应该没有错。
只要她当上了天子,那陈砚清那所谓的天命之子的光环,自然就会消失殆尽。
如今的陈砚清,对她而言,没有丝毫威胁,更没有丝毫用处。
她甚至,连亲手杀了他都没有兴趣了。
这样一个无用之人,活着,死了,对她而言都无所谓。
所以她最终只道,“不必理会他。”
周红缨,“是。”
而地牢最深处的囚室里,陈砚清正蜷缩在冰冷的稻草堆上,身体因高热而不住的颤抖。
他还穿着那件象征“大皇子”身份的明黄色锦袍,只是衣服早已沾满了血污与泥泞,破烂不堪。
他的伤口一步一步地腐败溃烂,如今已经蔓延到了整个腰腹和大腿。
整个地牢之中,都弥漫着一股混杂着血腥与腐臭的恶心气味。
连狱卒送饭都只敢远远放在门口,便匆匆逃离。
他也意识到,可能,他确实是要死了。
他身上的“不死光环”,已经彻底消散。
十天之前,当他被郑文恺囚禁时,他突然想通了。
他就是太爱李元昭了,所以李元昭的伤害才会让他这么伤心。
所以他才会恨不得杀了郑文恺。
他舍不得李元昭去死,他宁愿自己代替李元昭死。
这样,李元昭会不会一辈子都记得,是她对不起他,一辈子都生活在愧疚里。
没多久,洳墨带兵打了过来。
他看她第一眼,就挣扎着扑上去,死死拉住对方的衣袖,“你告诉我,李元昭是不是没有死?她是不是还活着?”
洳墨冷冷瞥了他一眼,只说了句,“陛下万岁,又怎会死?”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没死!她没死!”
他当时几乎喜极而泣,哪怕被洳墨像拖死狗一样拖走,脸上都是带着笑的。
他不怕李元昭恨他,不怕她要他的命,哪怕是被凌迟处死,只要能再见到她最后一面,他就死而无憾了。
可现实是,他被扔进这地牢整整十天,都没有一个人宣他去见她。
最初他还扯着嗓子日夜嘶吼,求狱卒传话给她,可回应他的,只有狱卒的冷漠。
现如今,他连呼喊的力气都已耗尽。
一种比死亡更刺骨的绝望,渐渐淹没了他。
原来李元昭对他,不仅没有一丝爱意,竟连恨都吝啬给予。
李元昭自始至终,根本就没有在意过他一丝一毫。
这认知比牢房的阴冷更刺骨,比溃烂的伤口更灼痛。
他都要死了啊……
不过是临死前,想再看她一眼,想再听一次她的声音。
可她为何还是这般残忍,连这微末的祈求,她都不肯成全?
意识模糊间,他蜷缩在腥臭的草堆上,眼前开始闪过零碎的画面。
从初识时,她高坐在马背之上,面容倨傲的给了他一鞭子。
第二次见面时,她毫不犹豫的捅了自己心口一剑。
第三次见面时,她手中的匕首直接插进了自己腹部,而后又喂自己喝下了穿肠的毒药。
……
也有极少数温情的时刻。
在他替她包扎完受伤的手后,她笑着拍了拍他的脸颊,夸他“真乖”。
在他想要离开她时,她认真的看着他,对他说,“你对本宫来说,更特别些”。
还有那无数个岁月静好的日子,她就坐在他身侧翻阅书卷,而他安静地为她扇风、添茶的……
正是这些稀薄的温柔,成了支撑他所有妄想的养料。
如今想来,原来从始至终,都是他一厢情愿。
他以为的“羁绊”,不过是一场笑话。
他以为的“特殊”,不过是他自我安慰的假象。
她从未将他放在眼里,从前是,现在也是。
一滴浑浊的泪划过污浊的脸颊,滴落在黑暗里。
“李元昭……”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念出这个刻在骨血里的名字,声音里带着撕心裂肺的控诉,又藏着卑微到尘埃里的乞求,“你为何……永远都……对我这么残忍……”
他想起洳墨那句“陛下万岁”。
是啊,她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么,在以后那漫长孤寂的帝王岁月里,她会不会有一瞬想起他?
最终,陈砚清死在了帝后大婚的当晚。
凶猛至极的雷雨,下了一整夜。
而婚房内,红烛高烧,暖香氤氲。
李元昭正与裴怀瑾新婚燕尔,芙蓉帐暖,被翻红浪。
次日晨起,雨势停歇,天空放晴。
李元昭站在镜前,正由裴怀瑾伺候更衣,周红缨在殿外回禀了陈砚清的死讯。
“回陛下,陈砚清昨夜没了。听狱卒说,是咬舌自尽的。”
裴怀瑾系衣带的手顿了顿。
一个高烧濒死之人,也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决心,多大的力气,才能咬断自己的舌头。
唯有李元昭面不改色,只淡淡吩咐了一句,“那便烧了吧,烧完记得把骨灰扬了。”
周红缨愣了愣,才道,“属下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