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往魏州方向行进,周遭的景象便愈发惨烈,连风里都裹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腐臭与绝望。
路边的野草早已被挖光,光秃秃的树干上连一寸树皮都不剩。
道路上、田野中,随处可见倒地的身影。
那是因饥饿而死的灾民,他们骨瘦如柴,腹部却因水肿而肿胀,僵硬的手指还维持着生前爬行、乞讨的姿势,仿佛死前还在挣扎着寻找一口吃的。
无人掩埋的尸体在烈日下渐渐腐烂,绿黑色的脓水浸透了干涸的土地,引得成群的苍蝇嗡嗡作响。
野狗则拖着血淋淋的肢体在田间穿梭。
更令人心悸的是,这些动物早已没了对活人的畏惧。
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路过的李元昭与陈砚清,涎水顺着嘴角滴落,像是在等待下一个倒下的“猎物”。
偶尔能看到几个饿到极致的灾民,竟颤巍巍地走向腐尸,想割下一点肉来充饥。
可刚伸出手,就被抢食的野狗扑咬着赶开。
他们饿得,连畜生都争不赢……
一路上,两人还遇见不少父母,领着头上插着草标的孩子,沉默地站在路边,像卖牲畜一样等待买主。
价格可能只是一升米或几个饼。
而这些孩子,十有八九都是女孩子。
个个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眼神麻木得不像个活人,既不哭闹,也不挣扎,仿佛早已知道自己的命运。
李元昭越看,目光愈发阴沉。
地方官员的笔下,永远是“灾情可控”“民心安定”,字里行间满是对父皇“圣明神武”“治理有方”的歌颂。
哪怕河北道早已乱成一团,他们也绝不会将这般饿殍遍野的惨状如实上报,只会用漂亮的辞藻粉饰太平,只为保住自己的乌纱帽。
所以,京城里依旧是一派歌舞升平。
御花园的金桂开得浓,宫宴上的丝竹声不绝于耳,大臣们谈论的是派系纷争、诗词书画,无人知晓千里之外的这片土地上,正上演着怎样的惨剧。
父皇当了太久的皇帝,久到早已忘了“百姓”二字的重量。
对他而言,只要天下不乱、皇位稳固,能顺利传给他属意的继承人,百姓吃得饱不饱、活得好不好,对他而言都无所谓。
这些年来,天灾人祸从未止息。
洪水、边患、大旱……如同蛀虫,正一点一点啃噬着这座王朝的根基。
可他久居深宫,俯视众生,竟未曾察觉。
民怨从来不是没有,只是暂时被压了下去。
但压得越狠,终有一日,会再也压不住的。
两人行至一处破庙时,已是深夜,正准备在这儿歇脚,明日再赶路。
此时已是十月,夜晚的温度很低。
外边儿,北风卷着枯叶,掠过破庙的门框,发出呜呜的声响。
陈砚清熟门熟路地寻了些干柴,很快生起一堆火。
他转头看向李元昭。
只见她坐在一张只有三条脚的破凳子上,目光落在火焰上,神色晦暗不明,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陈砚清的肚子咕咕叫了大半天了。
自从将干粮给了小翠后,两人便再未吃过东西,此刻胃里空荡荡的,饿得发慌。
两人起码还有两天才能到魏州城,而沈将军的队伍还有四天才到。
到时候没有粮,可怎么过?
他暗自吐槽,怕是从古至今,都没有听说哪个前来赈灾的官员,先把自己饿死的。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由远及近。
李元昭蓦地回神,却依旧端坐不动,只抬眼望向门口。
不多时,庙门被人“哐当”一声推开,冷风裹挟着尘土灌了进来,惊得火堆“噼啪”作响。
六七个大汉走了进来。
在这饥馑遍野的年头,这几人却个个膀大腰圆、满面油光,格外扎眼。
他们腰间别着刀,手里都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布袋子。
这群人显然常在此处歇脚,一进门看到火堆旁的两个人,脚步先顿了顿。
待看清屋内只有一个瘦弱文气的男人和个小娘们儿,几人顿时交换了一个眼神,脸上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为首的大汉留着络腮胡,三角眼眯成一条缝,上下打量着李元昭与陈砚清。
见这二人虽然穿的不甚显眼,但那通身气度,分明是带着家眷赶路的富家子弟。
哟,送上门的肥羊!
他没把李元昭放在眼里,大摇大摆地走上前,一屁股坐到陈砚清身旁,直接出言试探。
“哟,兄台,这是往哪儿去啊?”
陈砚清瞥了一眼李元昭,见她神色不动,才缓声答道,“小生家在魏州,听闻家乡大乱,老母亲独自在家,实在放心不下,所以星夜赶回去。”
“魏州?”大汉笑了一声,“你怕是消息不灵通吧!魏州城外全是流民,把城门围得水泄不通,官府早就封城了!你这时候回去,别说见你老娘,能不能摸到城门都两说,搞不好还得把自己的小命搭进去!”
“就算如此,也得回去看看才安心。”陈砚清顺着他的话叹了口气,话锋一转,状似无意地问道,“看几位兄台行色匆匆,这是…… 也是赶路的?”
“我们?”大汉含糊道,“就是做些小本生意的,走南闯北讨口饭吃罢了,如今这世道,讨个活路罢了。”
陈砚清点了点头,又看向已经被放在他们脚边的布袋。
袋身沉甸甸的,看着不像寻常货物。
“那这袋中装的是?”
“就是些肉粮。”络腮胡不耐烦地答道,显然不想多谈。
陈砚清有些诧异,这个时节,野菜都挖不到,还能打到这么多野物?
就在这时,一直垂眸烤火的李元昭忽然抬眼,目光淡淡扫过为首的络腮胡一眼。
那大汉猝不及防对上她的视线,竟无端打了个寒颤,心底莫名涌上一股寒意。
可随即,他又觉是自己多想了,不过是个小娘们儿,能有什么让人害怕的?
他定了定神,目光又落到李元昭身上,语气变得轻佻起来:“这是你媳妇儿?带着她走这荒路,不怕出事?”
陈砚清闻言,脸颊瞬间涨红,连忙解释道,“不不不!这是我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