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六年。
虽然是初夏,但此时的南京已经有了蝉鸣声。
夕阳刚落山的傍晚,大明京师亮起了万家灯火。
一座内有亭台楼阁,假山池塘,竹林花园的亲王府邸中,明亮的蜂蜡烛火,将整座府邸衬托的好似荧光中的宫殿。
然而,如此美丽的园林夜景,也难以掩盖这座府邸主人的怒火。
书房里重达数百斤的置物架,被身高七尺的汉王朱高煦一脚踹倒在地,架子上的书籍、摆件等物品摔的遍地都是。
朱高燧疾步而行,进入书房恰好见到朱高煦右拳狠狠砸到桌案上,满脸怒色如择人而噬的猛虎。
“老三,你来作甚?”
朱高煦一见来者是他敬重的三弟,怒气顿时消散了一些,用温和的语气问道。
“听说二哥今日在朝堂上受了委屈。”
朱高燧宽慰道:“不知我能否为二哥分忧?”
“好弟弟!”
朱高煦愁容道:“朝堂上的事错综复杂,父皇雄才伟略,也依然受到掣肘,不能事事顺心如意。”
他叹了一声,接着道:“咱们兄弟俩都赖在京师不去就藩,父皇早就心存不满了。”
“二哥,你还没说是何事惹你生气,怎知我帮不上忙?”
朱高燧反驳道:“之前我劝你不要去理会解缙泄露内阁机密之事,你不听,非要告到父皇那里,父皇当时挺高兴,但后来却很少再主动召见二哥商讨政事。对此,二哥莫非忘了?”
“岂能?!”
朱高煦当然不会忘,那件事发生后没多久,他就明显感觉到朱棣不想让他过多的参与朝廷政事,后来他跟汉王妃韦氏感慨说:“悔不听当初三弟之言!”
去年朱高燧向朱棣进言说“南方多瘴气”,非要让朱棣派几名善治瘴疾的医者跟着成国公朱能南下。
此举救了朱能一命,朱棣也因此对朱高燧越发信重,朱高煦知道此事,所以对有颇具预见性眼光的朱高燧很是信服。
“我这次发火,乃是被某些文官给气的。两年前,父皇想征安南,我主动请缨,但父皇以朝局不稳需要我协助他镇守京畿为由没答应。今日有北疆卫所奏报,提及今年开春后时常有小股鞑靼骑兵扰边。”
“父皇召见我,询问我对此的意见,我请求率兵扫荡鞑靼,但侍臣学士们全都反对,最后父皇只得作罢。这事我能不气?!但我看得出来,父皇有出兵征讨鞑靼之心,否则不会因为小股鞑靼兵扰边而召见我。”
朱高煦拉过椅子坐下,看着朱高燧的俊毅面容,郑重道:“你有何建议可尽管说来。”
朱高燧乃是明粉穿越者,自然清楚朱棣不让朱高煦领兵征安南的原因——担心其凭借灭安南之功,进一步壮大势力,威胁皇权!
至于朱棣想要征鞑靼之心也是真的,毕竟历史上永乐七年淇国公丘福北征失败后,朱棣就决定亲征漠北,并在次年六月击败阿鲁台,完成了他称帝后第一次亲征漠北的胜利。
“虽然今日出兵漠北之议作罢,但鞑靼只会越来越过分,如今只是小股骑兵,再往后必是大军寇边。二哥说的没错,我也认为父皇定会亲征漠北,今年不征,明年或后年也必会出兵。”
朱高燧分析道:“多数文官忌惮二哥对靖难旧部的影响过大,定会千方百计阻挠父皇让二哥领兵,父皇也需要平衡各方势力,因此我建议二哥向父皇讨一个去顺天府练兵的差事。”
去年郑和率领出海的船队返回,打探到了大荒东洲(北美洲)的地理信息“出东海三万里外,有大荒东洲”、“大荒东洲之西海,大东洋之东部海域也,东洲西海东千里,有高山耸立,月下现荧光”、“又东三千里有大江,宽数里”、“大江两畔,有野牛之原”、“北溟有巨泽,周三万余里,寒冬冰封时人马可行”等等。
他派出去分支船队通过非洲,到达北美洲绘制了大荒东洲的简易地图,以及前往大荒东洲的航线图,还意外得到了三盆花——被海盗当成观赏植物的马铃薯植株!
朱棣通过靖难登上帝位,自然不想见到他的儿子们为了帝位兄弟相残,而太子朱高炽宽仁厚道深得文臣拥戴,汉王朱高煦夺嫡成功的可能性接近零。
而且对于朱棣来说,嫡长子继承制可以确保大明王朝的江山社稷传承稳定有序,原历史也证明了朱棣即使再喜欢汉王朱高煦也依然没有改立他为太子。
如果朱高燧以后去海外建国,而汉王朱高煦仍留在大明本土,那么以朱高煦的性格,依然会在朱棣驾崩后举兵造反。
就算朱高煦借助穿越者朱高燧的影响,能够大幅度提升造反时的整体实力,但其造反成功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首先,朱棣活着的时候必然会对汉王一党进行压制,他需要政治上的制衡,绝对不能容忍这种平衡被打破。
其次,朱瞻基不是朱允炆。
最后,“宣德三杨”不是“建文三傻”。
所以,朱高燧认为让汉王朱高煦跟他一样,去海外就藩建国才是化解其夺嫡矛盾的最优解。
当然,朱高燧要把大荒东洲作为他的藩地,大荒西洲(非洲)可以给汉王做藩地。
之所以选择这两个地方,一是这两地距离大明本土足够远,二是这两地的资源足够丰富。
换言之,在那两地建国的成功率绝对比在大明本土造反成功的可能性高的多。
毕竟如今的大明具备远洋航海的能力,而且郑和收集到的诸多海上航线中,就有从漳州月港至大荒东洲西海岸的航线,至于从大明去大荒西洲的航线比去东洲更成熟。
当然,就算朱高煦愿意,朱棣与太子系官员也不一定会答应,尤其是以文官为主的太子系官员定会阻挠。
因为朱棣若是下定决心把朱高燧与朱高煦的封地设到海外,必然会迁移人口倾斜资源对兄弟俩进行扶持。
而此举看起来是削弱了大明的国力,但背后损害的却是人口密集的沿海地区士绅豪右的利益。
因此,为了实现海外建国的目标,朱高燧必须步步为营。
眼下他提议让朱高煦去顺天,便是为了一步步引导朱高煦,让其生出去海外建国的心思。
朱高煦到了顺天后会发现,即便他远离京师,身边依然存在着朝廷的眼线,他的一言一行都会有人上报给朱棣。
没办法,一个有夺嫡之心,同时又与诸多靖难勋臣关系密切,具有夺嫡能力的亲王,别说太子系官员忌惮,朱棣也会暗中防一手。
被人监视只是开始,往后还会被身边人各种掣肘,让朱高煦连土皇帝都做不了。
以至于到了最后,朱高煦内心那种“老子要一言九鼎”的愿望会越发强烈,届时对他其而言,留在大明境内做一个憋屈的亲王是没有前途的,造朱棣的反更不现实,而前往海外建立一个属于他的独立王国便成了最佳选择。
到时候,只要满足两个硬性条件,再加上有朝鲜国与云南沐家的例子在,那么朱棣与太子系官员就会忽略移民出海的风险,赞成朱高燧与汉王就藩海外。
第一个条件,前往大荒东洲的跨海运输航线与去西洲一样,完全成熟。
朱高燧已经通过郑和获得从大明本土前往大荒东洲的航线,接下来他需要做的是想办法让朝廷派船队探索这条航线,理由他都想好了——大荒东洲西海岸有挖不完的银矿。
第二个条件,他朱高燧或者汉王的功劳太大封无可封。
朱高燧帮朱高煦想好了北上的理由——督造皇陵,这是为了让朱高煦将来参与到朱棣亲征漠北的战役之中,以朱高煦的军事能力,必然会立功,无论功劳大小,总归会讨朱棣欢心。
并非朱高燧不想北上征讨鞑靼立功,而是他需要做两手准备!
接下来他会通过三盆马铃薯植株来培植马铃薯,以马铃薯耐旱、耐贫瘠的特性,不求其成为主粮,只求将其推广成为救荒首选谷物。
此举一旦成功,那就是利国利民的天大功劳!
虽说他是朱棣嫡三子,与朱棣父子一体,他的功劳就是朱棣的功劳。
但他同时还是赵王!
如此一来,即便在汉王没有参加北征立功的情况下,只以他朱高燧靖难期间为朱棣出谋划策,一战活捉李景隆的大功,再加上朱高燧培植马铃薯救荒养民之大功,必然会把他赵王的威望推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到这时候,对朱棣与太子系官员而言,让他这个赵王就藩海外,就成了维护大明稳定的最佳选择!
因为朱棣不可能废太子朱高炽去改立朱高燧或者汉王,这是祸国之举,他又不能眼睁睁看着朱高燧或汉王来一次大明版的玄武门之变。
太子系官员更不愿意见到赵王或汉王夺嫡成功,他们巴不得朱棣把赵王、汉王封去海外,越远越好,最好封到万里之外,让二王这辈子都不要再回来。
当然,若汉王这次没能立功,过两年他朱高燧可以在马铃薯培植成功后,参加北征,想办法立下斩杀阿鲁台,既能完成神秘玉简发布的任务,增加二十年寿命,又能立下大功。
“父皇既然准备亲征漠北,怎能少的了精兵?我提出在顺天练兵,他定会同意!”
朱高煦听到这里,眼前一亮,双目放光道。
朱高燧思索着说道:“即便父皇同意,多数文官也不会同意,二哥只需要换一个让大多数文官无法反对的理由即可。”
“你有何主意?”朱高煦急道。
朱高燧缓声道:“父皇已派人前往顺天选择风水宝地为陵寝,此乃大事,绝不能拖延,因此我认为最迟明年朝廷必然要动工修陵。”
“陵寝乃父皇与母后千秋永居之所,乃万世敬仰之地,二哥若亲赴顺天督造,既显孝心,亦显忠心。此乃天地至诚之举,千秋留名之事。二哥如果躬身力行,必能讨得父皇欢心,文官们无法反对二哥尽孝尽忠。”
“而且营建陵寝乃朝廷头等大事,二哥如果主动请缨督陵,可以彰显出无私无争之心,同时洗刷恋栈京师的流言,又能得到恪尽职守的赞誉。”
“二哥久驻京师,与朝臣交往过密,恐生猜忌。如果能离京督陵,既可全忠孝之名,又能避开朝中纷扰。况且陵寝营建需数年之功,待功成之时,局势或对二哥更有力。此行非远,实为以退为进,如龙潜渊,待时而动。”
“好一个‘以退为进,如龙潜渊’!”朱高煦忍不住赞道。
听到这里,朱高煦已怒火全消,当即心情大好,忍不住抚须道:“孝为百善之首,忠乃臣子之魂。督陵之事,既全孝道,又固圣眷,利国利家,何乐不为?”
朱高燧的谏言以孝道为核心,强调朱高煦参与建造陵寝是“至孝”体现,符合儒家伦理,大多数文官的确难以反驳。
而且此举让朱高煦远离应天京师权力中心,可避免朱棣与太子派系官员对他的夺嫡猜忌,将督陵塑造为远离是非的明智选择,符合朱高煦的现实利益。
他没有直接提及夺嫡之争,转而用稳固圣眷等委婉表述,这样不会激怒朱高煦。
再加上强调督陵是皇帝信任的体现,契合朱棣对长陵的重视,暗示朱高煦去顺天是立功而非贬谪。
但他心里十分明白,尽管这套说辞文官难以反对,可朱棣是否会因为多疑而拒绝朱高煦去督造陵寝?
完全有这种可能!
因为督造陵寝并非只涉及土木之事,实际上修建陵寝工程浩大,如调度钱粮、征募匠役、督工筑陵皆是需要相当的治政能力的。
很难说朱棣会不会怀疑朱高煦是想借督陵之机,扩大势力范围,插手地方政务。
“二哥可以先向父皇提及督陵的差事,我会想办法助你一臂之力。”
朱高燧说到此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人,一个长着白胡子穿着黑色僧衣的老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