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金昭伯等人拜见朱瞻堂的时候。
春和宫前殿。
太子朱高炽披着一件雪白裘袍,端坐桌案后,手持一卷《资治通鉴》,却未翻动,目光沉静如水。
太孙朱瞻基大步迈入前殿,径直走到朱高炽旁边坐下,眉宇间带着焦躁与不解。
“爹,我不明白!”
朱瞻基一拱手,声音低沉道:“皇爷爷竟然任命李时勉、钱习礼、金昭伯三人赴东洲督饷。这三人皆非显贵,亦非重臣,却让他们执掌三万里之外的军粮命脉。尤其是那钱习礼,乃奸臣练子宁姻亲,朝中多少人避之唯恐不及,皇爷爷竟然对他委以重任?这岂非授柄于人?”
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满,似乎是对朱棣选了朱瞻堂推举的人而气恼,怪朱棣偏心。
朱高炽自然猜到了朱瞻基心情不佳的缘由。
他缓缓抬眼,放下手中的通鉴,轻声道:“你只看见了‘位卑’,但是没有看见‘权重’啊!你皇爷爷这一手轻描淡写,实际上却如同棋落星盘,大有深意。”
朱瞻基放低身段道:“请爹明示。”
朱高炽站起身,迈着略显沉重的步伐走到窗前,望向远处隐约可见的宫城飞檐,慢悠悠说道:“知道你皇爷爷为何要在东洲设大都护府吗?”
“难道不是给三叔送兵马吗?”
朱瞻基不确定的答道。
“对,也不对。你三叔在东洲建国,为大明开疆拓土不假,但也因此改变了大明的格局。你想想,就算是你皇爷爷要在三万里之外另起炉灶,若无朝臣支持,岂能成事?”
“因此,你皇爷爷以文官子弟主理盐政转运署,换取多数朝臣支持。而另一方面,他选此三人掌东洲督饷司,却是又一布局。”
朱高炽转过身,目光如炬望着朱瞻基,解释道:“金幼孜之子金昭伯,举人出身,三试不第,却精于算筹,熟稔钱谷。你皇爷爷用他,等于是告诉天下人说‘科第非唯一出路,真才实学,朝廷也会重用’。此举可以安抚落第士人,广开仕途之门。”
朱瞻基皱眉道:“但是此人在朝堂上毫无背景靠山,皇爷爷不怕他被三叔收买吗?”
“你说错了,金昭伯的真正靠山是你皇爷爷啊!”
朱高炽走回原位坐下后,哈哈笑道:“他靠的是你皇爷爷的恩典,而且其父金幼孜为翰林近臣,你皇爷爷用他,也是对翰林文官的笼络。此乃‘以子系父,以恩固忠’。”
他顿了顿,继续道:“再看钱习礼。他是练子宁之婿,而练子宁乃是建文忠臣,不屈而死,被定为‘奸党’。钱习礼虽然考中进士,进入翰林,却终日惴惴,恐遭牵连。你可知杨荣曾向你皇爷爷禀明其忧,你皇爷爷如何答?”
朱瞻基不知其中故事,当即摇了摇头。
朱高炽轻声道:“你皇爷爷说:‘假使练子宁在,朕犹当用之,况钱习礼乎?’你皇爷爷这番语,不仅是对钱习礼的宽宥,更是借此机会告诉杨荣,他不会以私怨废公器,有才能的一样会重用。建文旧臣之后,谁不感念皇恩浩荡?谁还敢心怀异志?”
朱瞻基有些惊讶道:“皇爷爷竟然有如此胸襟?”
“即是胸襟,也是权术。”
朱高炽轻叹道:“你皇爷爷用钱习礼,是向天下宣告,前朝之怨,他已放下,只要忠于大明,皆可重用。此举可化潜在之敌为可用之才。”
朱瞻基沉默片刻,又问道:“那李时勉呢?此人刚直不阿,屡次上书讽谏,皇爷爷不厌其烦,为何反派他去东洲?”
朱高炽抚须而笑道:“这正是你皇爷爷的高明之处。李时勉,永乐二年进士,参与编修《永乐大典》《太祖实录》,是文渊阁清流。他刚正敢言,若留于朝中必成‘刺头’,日日谏诤,徒增纷扰。不如外放,既能用其清流之德,又可避其刚直之锋。”
“更妙的是,李时勉之‘直’,正是东洲所需。那里一切草创,典制不全,吏治未明,贪墨易生,正需一个不畏强权之人,为朝廷立规矩。他若在东洲整顿吏治、清查粮饷,功成之日,便是‘清流标杆’,你皇爷爷便可借此宣示说,海外亦有正气,天子不弃直臣。”
朱瞻基面露恍然道:“原来如此,这三人各有所用,互为制衡。”
“正是此理!”
朱高炽双手压在通鉴上面,颔首道:“金昭伯代表有一技之长的文官子弟,钱习礼代表那些虽被赦免但仍被朝臣边缘化的旧臣后人,李时勉代表道义清流。三人同往,既可共事,又可相制,避免任何一方独大。此乃你皇爷爷‘分而治之’的布局。”
“此三人的上位,与瞻堂的推举没有半点关系,就算瞻堂不推荐这三人,你皇爷爷恐怕也会选拔这三人去东洲。甚至我怀疑,瞻堂推举的并非这三人,而是你皇爷爷需要一个借口。”
朱瞻基冷笑道:“可他们皆非宗亲勋贵,位卑而言轻,让他们掌管军粮重权,我仍然认为不妥!”
“正是因为他们‘位卑’,才可‘权重’。你皇爷爷要的不是亲贵掌权,而是可控之才!”
朱高炽耐心的阐述着他对朱棣用人的理解。
“亲贵掌权易生野心,但这三人皆依皇恩而立,在东洲无根基无党羽,唯有你皇爷爷是靠山。他们若失宠,便一无所有,所以他们的权柄越重,越不敢妄动。”
朱高炽顿了顿,声音低沉道:“而且你别忘了,东洲粮饷关乎三护卫军的存亡。假若粮草不继,难免军心动摇,移民离散,导致大明在东洲的开拓前功尽弃。你皇爷爷将此命脉交予三人,不是信任他们三人,而是信任他们的处境。因为他们只有忠于王事,尽忠职守,方能自保!”
“皇爷爷竟然思虑至此,却是我想岔了。”
朱瞻基沉默良久,不得不感叹道:“所以说,这三人非但不是‘位卑权重’,反而是‘位卑而奉皇命’?”
“不错!他们看似微末,实则为你皇爷爷手中的三枚关键棋子。”
朱高炽微微一笑,轻声道:“你皇爷爷做事不拘成法,不重虚名,唯重实效。他杀建文旧臣,却用其子弟。他迁都北京,远离江南文官。他派船队下西洋,非为朝贡,而为实利。”
顿了顿,朱高炽直视朱瞻基,语重心长道:“如今你皇爷爷设东洲大都护府,也不是单纯帮你三叔开疆拓土,而是一种更高明的统治权术,借东洲开拓之事,任免文武官员,进而掌控朝廷局势。”
“你当明白,真正的权术,不在庙堂之高,而在人心之微。”
一时间,殿内寂静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