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司礼太监马云将面前圣旨宣读完毕,殿内群臣皆大吃一惊。
原因并非是火铳手小旗官陈保胜的官品连升三大级成为副千户,实现阶级跳跃,而是大明朝又多了一位世袭国公——李远!
小旗官是从七品的基层武官,?副千户是从五品高层武官,从小旗晋升为副千户,确实算得上是一步登天了,但与李远进位国公相比,倒显得没那么惊人了。
李远本人以及他的同僚王忠、王聪、火真等人,也没想到李远会晋升国公,所以都感到惊讶。
朱棣下旨封赏有功将士,在封赏赵王之前先封了一个国公出来,的确让众文官感到“惊悚”!
此刻,站在文官班序首位的户部尚书夏原吉,听到封赏圣旨的内容后,因为过于激动,手中的象牙笏板被他攥的似乎变了形状。
朝臣皆知李远与汉王关系莫逆,靖难时便是汉王帐下先锋,如今一跃成为国公,而且是掌有兵权的国公!
太子朱高炽本就缺武将支撑,今后朝堂之上,汉王党羽岂非要与太子分庭抗礼?
夏原吉的眼角余光扫过身旁的工部尚书吴中,见对方同样面色凝重,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显然也在盘算这个国公爵位会给储位之争带来多少变数。
翰林院学士杨溥站在文官班序中,偷偷抬眼望向御座上的朱棣,见龙颜含笑,再侧目看向跪地谢恩,弓着后腰的李远,只见其不露喜色,显然是个城府深沉,很难对付的人!
就在这时,他想起了太祖皇帝说过的一句话“国公之封,非有定鼎之功不得轻授”。
如今李远虽然立有战功,但远远没有达到定鼎社稷的程度。
在杨溥看来,朱棣似乎是在给汉王铺路。
他思索之时,手中的狼毫笔悬在记事簿上半寸,迟迟没有落下,以至于一滴墨汁即将滴落,他急忙一抖手,墨汁滴落到了他的左手袖口,瞬间散成了一个乌黑的墨团,犹如他此刻沉到海底的心。
与夏原吉、杨溥一样,多数文官都觉得李远与汉王关系非同一般,真正意义上的生死之交,天然会支持一直有夺嫡之心的汉王。
从今天起,李远成了国公,那么对太子党而言,将会多出一个强敌。
实际上,李远能晋升公爵,除了本身确实有功外,还离不开朱高燧的鼎力支持。
朱高燧自知他的功劳太大,若非皇子身份,起码够封公爵。
可他是皇子,不仅已经是亲王,而且王府规格也已经逾制,朱棣又不打算以改立他为太子当成封赏,所以他深思熟虑后推举李远为首功。
然而,就在以李远为首的有功将士领旨谢恩之后,对于征虏先锋官赵王朱高燧的封赏圣旨,却迟迟没有颁布。
朝堂上,汉王一扫往日高调,此时与赵王朱高燧皆沉默以待。
朱高燧垂手而立,蟒纹朝服的下摆几乎扫到金砖地面。
他隐隐能感受到背后射来的目光,既有太子党文官的警惕,又有中立派武将的探究。
朱高燧悄然抬眼,望了望汉王紧绷的侧脸,又迅速低下头,心中发沉。
兄弟俩在昨夜商议过,若朱棣不颁圣旨,只出言试探改立皇储之事,那么无论如何朱高燧都要拒绝。
反之,若朱棣直接颁旨立朱高燧为太子,那朱高燧自然高兴领旨。
当然,若是颁旨为朱高燧加功臣尊号或赏赐金银珠宝等物件,皆可遵旨受领。
可如今连封赏都拖着不发,莫非是要逼朱高燧主动表忠心?
朱棣此举,究竟是敲打朱高燧功高震主,还是故意晾着朱高燧等文官们主动替太子求情?
朱高燧的内心无比焦急,但他知道有些事急不得,没有足够的忍耐,难以成事。
文官班序中,不久前从金陵皇城赶来北京的刑部右侍郎张本偷偷用袍袖擦了擦额头的汗。
他是太子妃张氏的远房叔父,此刻满脑子都是“李远封公,汉王党势力再涨,太子危矣”。
可他瞥见工部尚书吴中端着朝笏,闭目养神,好像事不关己,又想起今早夏原吉叮嘱“静观其变,陛下自有考量”,才勉强按捺住上前劝谏的冲动。
但是,封赏赵王的圣旨未颁布,这种情形就像一把无形的刀,悬在张本的头顶,吓得浑身发紧。
他是真怕朱棣下一刻就说“赵王功高,当立为储”或“汉王留守北京有功,当立为储”!
倘若如此,太子党这数十年的经营,岂非要一朝倾覆?
而站在武将序列中的安远伯柳升,虽非太子党,却也眉头紧锁。
今年他随陈瑄率水军巡海,至青州灵山海中大败倭寇,追杀到金州白水岛,奉敕令还师。
本以为能封侯,结果只是些不痛不痒的财货封赏。
柳升与李远同是靖难旧部,深知李远资历不及王聪、火真,如今竟后来居上封了国公,明摆着是沾了赵王的光。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在他的内衬里藏着一封密信,这是府军卫指挥使张昶所写。
府军卫指挥使张昶是太子妃张氏的亲哥哥,是坚定的太子党。
张昶在信中恳请柳升“若赵王或汉王封储,务必联合京营将领死谏”,可眼下连赵王的封赏都没影,他柳升区区一个伯爵又该如何应对这个局面?
殿内檀香袅袅,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固在朱棣那张喜怒难辨的脸上,连呼吸都仿佛停滞了。
但朱棣不愧是永乐大帝,他颇有深意的望了一眼朱高燧之后,高声道:“左春坊大学士胡广何在?”
“臣在。”
胡广、杨荣、金幼孜等站在文官班序之中,此时胡广听到朱棣喊他,立马躬身出列应答。
“你来宣读封赏赵王的旨意。”
朱棣朗声道。
他这句话立即在殿内文武官员心中激起了波澜,犹如朝平静的湖面,丢入了一块大石头。
朱高燧与汉王心有灵犀似的,瞬间对视了一眼,前者从后者眼中看见了兴奋,而后者则从前者眼中看见了期待、担忧等复杂情绪。
胡广在永乐五年解缙被贬后,进位翰林学士兼左春坊大学士,即内阁首辅。
朱棣命他宣读圣旨,不仅有胡广侍臣之首象征皇帝之意的象征,也有此圣旨太子系文官必须遵守的意思在里面。
胡广面朝文武官员,站在圣旨后方正中,两名宦官一左一右分别握住圣旨两端缓慢展开。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朕惟帝王御宇,必明嫡庶之分;父子至亲,当全恩义之笃。咨尔皇三子高燧,少禀英睿之资,长负骁雄之略。昔从朕靖难,屡建殊勋;及征北疆,克彰武烈。”
“然祖宗成法不可逾,长幼之序不可紊。今皇太子高炽仁孝天成,国本已固。朕每念尔才器非常,常怀怆恻。特颁殊恩,封尔为东洲国世袭君王,尔既已身兼赵东二王,锡以玄圭赤绶,赐九旒冕服,准用天子仪仗,置百官,立郡县。”
“今许尔率三卫就藩东洲,移民输粮,开基立国,效周室屏藩之制,建藩海外,永为屏翰。”
“尔其慎乃威仪,敬敷德教。统率舟师,绥怀夷夏。使日月所照,皆慕华风;梯航所至,咸遵王度。钦承朕命,永保尔疆。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胡广从读到“然祖宗成法不可逾”开始,嗓音就已经不自觉颤抖起来,他知道朱高炽的太子之位又稳了,这代表赵王或汉王夺嫡成功的可能性被这份圣旨降到了最低。
他死命压住激动的内心,靠强大的意志力硬生生宣读完这份圣旨之后,前胸后背已被汗水浸湿。
不是殿内取暖火炉太热,而是胡广的内心过于激动,身体太过紧张。
“儿臣领旨!谢父皇隆恩!”
朱高燧上个月在鸣銮镇御帐内见过朱棣留下的遗诏,此时对胡广宣读的圣旨内容倒没有过于惊讶,反而恭敬的领旨谢恩。
汉王不相信朱高燧真的甘心去海外建国,他怕朱高燧铤而走险效法唐太宗玄武门旧事,秘密潜回京师发动政变弑兄夺嫡。
朱高燧平静得反常,这反而让汉王愈发不安。
眼下,在文官班序中,工部尚书吴中的腰杆挺得比平日更直,衣袖下的手指轻轻抖动,好像在克制心中的笑意。
而刑部右侍郎张本则悄悄松了口气,紧握笏板的双手松开了许多,眼角的皱纹也舒展了几分,犹如瞬间卸下了千斤重担,身心俱轻。
此二人,前者好似老树抽新芽,后者犹如阳春融寒冰,截然不同的反应却都昭示着同一个真相,那就是朱高炽的太子之位越发稳固了!
“诸卿可有事启奏?”
朱棣见朱高燧躬身领旨,很是满意,他微微颔首后,抚着胡须,环视殿内众臣问道。
“臣有本奏。”
户部尚书夏原吉走出班序,躬身行礼道。
夏原吉出列时,袖中的双手早已紧攥,他余光瞥见赵王朱高燧垂首而立,背影竟显出几分萧索,心中顿时一松。
不过,多年的宦海沉浮让他不敢表露分毫,脸上仍旧是一派公事公办的沉静。
只是他在躬身行礼时,绷紧的双肩无意识的耷拉了下来,这是如释重负的躯体反应。
朱棣道:“讲。”
“启奏陛下,据臣粗略计算,朝廷本次酬劳有功将士,目前国库所存银钱并不够,至少有五万六千贯的缺额。”
夏原吉面露无奈,恭声说道。
他知道此话一出会让朱棣及有功将士感到扫兴,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国库空虚,没钱发赏乃是事实,不说就欺君。
户部官员不会法术,又变不出来钱,夏原吉如实奏报,把缺钱的问题丢给内帑充盈的皇帝,才是明智之举。
夏原吉话音刚落,张本在班列中攥紧了笏板,余光扫过赵王、汉王,但见朱高燧依旧垂首而立,而汉王则眉头紧锁。
他心中暗喜,这五万六千贯的封赏缺口,就像一道天堑把汉王党的野心与京师做了隔绝。
那些先锋军中的将士跟着赵王拼命,除了为国尽忠的热血,剩下的自然是为了升官发财。
赏钱发不下来,难收场的不仅是朱棣,还有被架起来的赵王以及背后的汉王!
想到此处,张本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又急忙压下,换作一副忧国忧民的神色。
毕竟太子党经营多年,终于等到赵王改封海外,下一步便是想办法让汉王也封去海外!
此刻,连国库空虚,对太子党而言都成了好消息。
朱棣闻言,却朗声笑道:“此事易也!朕从内帑借调十万贯入国库,你户部务必尽早把朕酬功的赏钱发下去。”
他说到这里,目光扫过群臣厉声道:“若有人贪墨朕的赏钱,一经查实,无论是谁,立斩不赦!”
汉王望着殿上朱棣的威仪,又瞥向朱高燧低垂的眼睛,顿时心头一沉。
他注意到朱高燧的耳朵红的好像能滴出血来,他误以为这是朱高燧不甘心远赴海外,所以在压制内心汹涌的情绪!
但实际上,朱高燧耳朵发红,是他在压制内心的狂喜——海外建国的愿望以圣旨形式成真了,岂能不开心?!
准用天子仪仗!
置百官,立郡县!
开基立国!
圣旨写的明明白白!
以后他在海外建国,称孤道寡,乃是奉旨而为!
谁敢聒噪?!
是质疑永乐大帝朱棣的圣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