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夜琉璃仰起那张妖媚绝伦的俏脸,黑曜石般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茫然,红唇微启,带着一丝慵懒的鼻音,“师尊,您方才说什么?琉璃没听清呢……”
楚无难深邃如渊的眸子低垂,落在她近在咫尺的容颜上,那眼底深处方才一闪而过的凛冽冰芒已悄然敛去,复归为一片令人心安的古井无波。
他并未回答,只是抬起另一只空闲的手,指尖掠过她束发的墨玉簪子,轻轻抚了抚她如瀑的墨发,动作带着近乎慵懒的宠溺。
“无事。”他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仿佛方才那声低语只是旁人的错觉。
言罢,他揽在夜琉璃腰际的手臂微微一松,身形随之缓缓站起。
他这一起身,看似随意,却仿佛瞬间成为了这片天地唯一的轴心。
“唰——!”
霎时间,整片由轮回大道符文与星辰光辉交织而成的瑰丽小天地……
如同又一次被一只无形巨手骤然扼住了咽喉!
所有的声音,动作,在极短的瞬息内,层层衰减、湮灭!
论道者唇齿微张,道音却戛然而止;
演法者神通光华凝于半途,如同定格;
举杯者手臂僵在半空,酒液在盏中荡漾出凝固的涟漪;
起舞者裙袂飘飞至绝美弧度,却再也落不下来。
万千目光,无论来自下方的年轻天骄,还是中间层面的名宿长老,甚至是更高处那十余朵被混沌气息笼罩的大道莲台……
皆在同一时刻,不受控制地、齐刷刷地转向那道缓缓站起的黑金身影!
目光中,有敬畏,有恐惧,有探究,有狂热……
但更深层次的,是一种被无形丝线牵引着的、近乎一致的“注视”。
天地间,唯余死寂。
唯有楚无难起身时衣袍摩擦的细微声响,此刻却显得格外清晰,叩击着每一个凝固的灵魂。
他并未理会这万众瞩目下的诡异寂静,步履从容,踏虚而行。
一步,两步,三步……
脚步落在虚空,却仿佛踩在无形的阶梯之上,发出低沉而清晰的“咚……咚……”声,如同敲响在众生心鼓之上。
他径直走向那小天地至高处,那十余朵悬浮于混沌气中的大道莲台。
那里,端坐着此界真正屹立于绝巅的存在,每一位的气息都如渊如狱,仅仅自然流露的威压,便让下方天骄感到神魂战栗。
他目光平淡扫过,最终落在那朵最为巍峨、却空空如也的三十六品混沌道莲之上。
“轮回天君,”楚无难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天地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质询,“在何处?”
短暂的沉默。
一位周身缠绕着枯寂之力、形如古榕的老者,缓缓睁开如同星辰般的眼眸,声音苍老而淡漠,带着一丝程式化的回应:
“天君行踪,缥缈难测,岂是我等可以揣度?圣主冕下稍安勿躁,或许不久便会驾临。”
“是极,”另一侧,一位笼罩在阴影中、唯有双眸如两盏幽绿鬼火跳跃的存在附和,声音沙哑,“天君自有安排,冕下何必心急?宴席方酣,不若品茗论道,静候佳音。”
“正是此理。”
“天君定会前来。”
“……”
其余存在亦纷纷开口,言辞看似客气,内容却皆是推诿与拖延,如同设定好的应答,千篇一律,毫无新意。
楚无难静立原地,听着这些空洞的回响,眼神淡漠,不见喜怒。
忽然,他抬起右手,对着离他最近的那位、气息如同大地般厚重沉凝、身披玄黄道袍的中年皇主,随意地一按落下。
动作舒缓,云淡风轻,仿佛只是拂去身前微尘。
在下方万千麻木目光的注视下,在周遭其余绝巅存在无动于衷的“旁观”中——
楚无难的手掌与那玄黄皇主之间,虚空微微扭曲,光影错乱,仿佛两人的身影在刹那间叠加、分离、于无数个时空片段中交织了亿万次。
一种超越常人理解的、在更高维度层面的博弈,在无声无息中已然完成。
下一瞬,楚无难的手掌已然收回,负于身后,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
而那玄黄皇主,周身那磅礴如岳、足以撑起一方大世界的玄黄道则,竟如同风中残烛,迅速黯淡、熄灭。
他脸上那威严的表情凝固,瞳孔中闪过一丝极淡的、仿佛程序出错般的茫然,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未能发出任何声音。
整个庞大的道躯,连同其座下的玄黄莲台,开始自内而外散发出柔和却致命的光晕。
旋即如同沙塔倾颓,无声无息地分解、消散,化作亿万点晶莹的光粒,融入了四周的混沌气流之中,再无半点痕迹。
一位屹立于此界绝巅、堪比半步天道境的存在,便这般轻描淡写地……抹去了。
然而,更令人心悸的是,对于这石破天惊的一幕,整片天地,依旧死寂!
下方万千生灵,目光依旧空洞,表情依旧恭顺,仿佛只是看到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其余莲台上的存在,甚至连周身缭绕的混沌气都未曾波动分毫,依旧保持着原有的姿态,默然“注视”着楚无难。
楚无难目光再次扫过剩余存在,语气依旧平淡:
“轮回天君,在何处?”
“天君……”
“或许……”
“稍候……”
回答依旧是那般模棱两可,如同设定好的程序,重复着无意义的循环。
楚无难再次抬手。
按向那位鬼火双眸的阴影存在。
阴影扭曲,哀嚎无声,消散。
按向那位古榕老者。
大道寂灭,古榕枯萎,化道。
按向一位身周环绕着怨魂哭泣的诡秘老妪。
怨魂净化,老妪湮灭。
一步一杀,一言一灭。
弹指之间,已有五位在此界可称尊做祖的绝巅存在,如同被抹去的污迹,彻底消失。
而天地间的反应,始终如一。
麻木,死寂,恭顺,仿佛这一切都是宴会本该有的环节,理所当然。
楚无难停了下来。
他并非力竭,也非心慈。
而是他清晰地感知到,整片小天地,已彻底化作一个无形的囚笼。
每一寸空间,每一缕道则,甚至每一道投向他的麻木目光,都变成了束缚他的枷锁。
这囚笼并非以力镇压,而是以“理”禁锢——将此界的“规则”发挥到极致,将他这位“超规格”的存在,强行纳入其运行的轨迹之中。
在此地,杀戮无法破局,只会不断加固这囚笼的“合理性”。
即便他将此地所有存在屠戮殆尽,恐怕下一刻,便会有新的“宾客”从虚无中走出,宴会继续,轮回不止。
而若强行打出这片小天地……
即便成功,难道要将这整个虚幻世界亿万万被命运丝线操控的生灵尽数屠灭吗?
这或许是最终无可奈何的选择,一种最粗暴的破局之法。
但此刻,他还不愿行此绝灭之事。
对方耗费如此心力,编织命运,引他入此宴,绝不仅仅是为了将他困在此地。
定然还有更深层的目的。
楚无难不再理会那些如同背景板般的剩余存在,转身,步履依旧从容,踏着虚空涟漪,一步步走回那圣魔浩土的席位。
见他归来,夜琉璃与雪无瑕立刻迎上,脸上并无丝毫对刚才那场无声屠戮的惊惧,仿佛他只是离席片刻,去赏了一处景致。
“师尊,您回来啦。”夜琉璃笑靥如花,再次自然地挽住他的手臂,轻轻摩挲,“那些老古董无趣得紧,理他们作甚?”
雪无瑕也乖巧地递上一杯新斟的仙酿,蔚蓝眼眸清澈见底:“师尊,饮杯酒润润喉。”
楚无难默然坐下,接过酒盏,目光掠过下方已然恢复“热闹”的宴会景象。
只是这热闹,此刻在他眼中,已与鬼蜮无异。
他依旧饮酒,品肴,任由两女依偎撒娇,甚至比之前更显“纵容”。
夜琉璃见他似乎心情不愉,眼波流转,愈发娇痴缠人,温香软玉紧贴,呵气如兰,似要将满腹柔情蜜意尽数灌注于他。
雪无瑕虽羞涩,却也鼓起勇气,学着夜琉璃的模样,为他布菜斟酒,偶尔指尖相触,脸颊飞红,眸光如水。
酒不醉人,人自醉。
色不迷人,人自迷。
在这极致温柔乡中,在那无处不在的梦境之力侵蚀下,那被刻意压制的疲惫感,亦如潮水般再次悄然漫上。
眼前的景象开始微微晃动,夜琉璃娇媚的笑语、雪无瑕纯净的关怀,变得有些模糊不清。
意识,渐渐沉沦……
……
再度“睁眼”,依旧是圣魔浩土,圣心天殿。
暖阳透过雕花窗,洒下斑驳光影,空气中弥漫着安神静心的檀香。
凌绝仙坐于窗边软榻,手持书卷,银发垂落,侧颜静谧美好。
听得动静,她抬眸望来,猩红重瞳中漾着温柔:“夫君醒了?今日天气甚好,可要出去走走?”
风无敌端着刚沏好的灵茶走来,步履飒爽,笑容明媚:“公子,尝尝我新悟的‘九转天心茶’。”
雪无瑕和夜琉璃正在殿外庭院中嬉闹,银铃般的笑声随风传入。
凌云仙与莫冰灵静坐桌案,黑白棋局,相互博弈,嘴角都含着一丝恬淡笑意。
一切,安宁,祥和,圆满。
这便是他内心深处,或许连自己都未曾清晰察觉的……一方净土。
无需征战,无需算计,唯有大道同行,红颜相伴,岁月静好。
楚无难的意识高悬于这片“完美”之上,冷静地俯瞰着。
他依旧是他,并未完全融入这梦境,但也不再如之前那般刻意抗拒。
他像一个最耐心的猎手,亦像一个最认真的求道者,在这由他内心期盼编织、被梦境精心打造的“理想国”中,细细品味,默默观道。
观这“圆满”之道,观这“梦境”之真,观那幕后之人操控命运、编织虚实的手段。
梦境中的时光失去了意义,或许一瞬,或许万古。
他陪着凌绝仙批阅卷宗,听她诉说浩土趣事;
指导风无敌演练战法,看她英姿勃发;
为雪无瑕和夜琉璃讲解道法,看她们恍然大悟的欣喜;
带莫冰灵游山玩水,看她纯真笑颜;
与凌云仙静坐对弈,感受那份无需言语的依赖。
一切都很“好”。
好得如同最精美的琥珀,将最美好的瞬间永恒凝固。
然而,在这极致的“好”之下,那种被无形之手操控的感觉,也愈发清晰。
每一次“恰到好处”的温馨,每一次“心满意足”的圆满,都仿佛是精心计算后的结果,是为了消磨他意志的糖衣炮弹。
他不动声色,继续“享受”着这一切,神魂深处却在不断推演、解析,试图抓住那“狐狸”的尾巴,窥破这囚笼的缝隙。
不知过了多久……
楚无难心神微动,一种难以言喻的“完结”感,自梦境深处传来。
仿佛一场大戏,已至尾声。
他心念一动,意识如同潜龙出渊,挣脱了那温柔梦乡的束缚。
……
眼帘缓缓睁开。
眼前,依旧是轮回殿那片瑰丽而诡异的小天地。
然而,景象已截然不同。
下方,那万千悬浮的玉案莲台,依旧光华流转,珍馐美酒陈列。
但……空了。
所有的席位,全部空空如也!
不,他……还在。
他依旧坐在那张玉座之上,玉案依旧在身前,琉璃盏中的残酒尚存。
但……
下方那万千论道演法的天骄,不见了。
中间层面那些谈玄论法的名宿长老,不见了。
更高处,那剩余几朵笼罩混沌气的莲台,以及其上的绝巅存在,也不见了。
丝竹声、论道声、欢笑声……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整片由轮回符文与星辰光辉构筑的小天地,依旧维持着原有的瑰丽框架,仙山悬浮,银河倒卷,神泉垂流……
但,空无一人。
仿佛就在他闭眼“小憩”的片刻功夫,参加宴席的所有生灵,都凭空蒸发了一般。
唯有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的灵酒香气,以及神通碰撞后逸散的微弱灵气波动,证明着不久前这里的确曾有过一场“盛大”的聚会。
天地间,陷入了一种绝对的、令人脊背发凉的死寂。
静。
静得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细微声响,静得能听到尘埃在光柱中漂浮翻滚的摩擦。
而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
楚无难低下头。
他的怀中,夜琉璃与雪无瑕,依旧一左一右依偎着他,似乎沉沉睡去。
夜琉璃黑裙微乱,玉腿蜷缩,绝美脸庞上还带着一丝慵懒满足的笑意,仿佛正做着什么美梦。
雪无瑕白裙如雪,小腿交叠,纯净的睡颜如同婴孩,长睫在眼睑投下柔和的阴影。
两具温香软玉的娇躯真实地存在于他怀中,传递着温暖的体温和轻微的呼吸起伏。
她们也在。
但,除了她们,以及……他。
这整片天地,再无多一个……“活物”。
楚无难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这空无一物、却又维持着极致华丽背景的死亡宴席。
混沌道莲依旧高悬,轮回殿宇默然矗立。
一切皆寂,寂得……不真实,如同一个巨大而精美的……坟墓。
一种难以言喻的诡谲与恶意,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缠绕上心头。
繁华落尽,只剩空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