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苏彻底僵住了,小手死死地捂着嘴,一双粉红色的瞳孔因极致的惊惧而缩成了两个小点,连呼吸都忘了。
鬼……鬼先生不仅出来了,还……还在她的脑子里说话了!
那声音平和,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温润,与她想象中恶鬼的凄厉嚎叫截然不同。
这巨大的反差,反而让她的小脑袋瓜一时宕机,只剩下空白。
月光清冷,洒在那道负手而立的背影上。
他侧脸轮廓在月色下勾勒出近乎完美的线条,俊美得不像凡尘之人。
眉宇间笼罩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淡漠,却又自然流露出一抹睥睨天下的孤高与霸气。
‘这鬼先生……未免也……太好看了些吧?’她心中没由来的冒出这个念头。
云苏年纪虽小,但生于神族,自然也见过些世面。
但,也从未见过如此……如此难以形容的男子。
恐惧依旧盘踞心头,却又混杂进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懵懂好奇,让她忘了哭泣,只是呆呆地望着。
那身影缓缓转过身来。
正脸更是惊为天人。
眉心一抹圣纹如玉,五官深邃如刻,一双眸子尤其引人注目,漆黑如永夜,却又仿佛蕴藏着宇宙轮转、星辰生灭的浩瀚景象。
只是淡淡一瞥,便让云苏觉得自己的灵魂都要被吸了进去。
他目光落在云苏身上,依旧平淡无波。
“吓到你了?”那意念之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清晰了几分。
云苏一个激灵,这才从巨大的震惊和莫名的羞怯中回过神来,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又赶紧点头,最后又觉得不对,慌忙低下头。
她声音细若蚊蚋,还带着哭腔后的沙哑:“没……没有……不,有……鬼、鬼先生……您、您不吃我么?”
楚无难看着这小狐女吓得语无伦次的模样,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波动。
他并未回答这幼稚的问题,只是淡淡道:“夜里凉,你若无处可去,可暂居于此地百丈之内,野兽不敢近前。”
言罢,他虚幻的身影渐渐变淡,如同融入月光般,悄然消散,重新归于那具沉寂的古棺之中。
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云苏惊吓过度产生的幻觉。
棺外,重归寂静,唯有风吹荒草的沙沙声。
云苏愣在原地许久,这才敢慢慢抬起头。
确认那可怕的……或者说,好看的鬼先生真的消失了,她才长长松了一口气,瘫软在地,小心脏依旧怦怦直跳。
但奇怪的是,这一次,恐惧之中,似乎真的安心了不少。
鬼先生……好像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
……
自这一夜起,云苏的生活似乎有了微妙的变化。
她依旧每日为生存奔波,采摘野果,饮用山泉,但活动的范围,却一直下意识地围绕着那具古棺。
恐惧仍在,却不再是最主要的情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依赖感。
这棺椁和里面的“鬼先生”,成了这片危机四伏的荒野中,她唯一能感知到的“安全”象征。
一日,她费劲力气摘到几枚罕见的、色泽红艳的浆果,虽入口酸涩,却已是她能找到的最好食物。
她犹豫再三,鼓起勇气,走到棺椁前十余步远的地方,将最大最红的那几枚浆果小心翼翼地放在一块较为平整的石头上,双手合十,像完成某种神圣的仪式。
她小声嘀咕道:“鬼先生,这个……这个给您吃,很甜的……呃,可能有点酸,但、但是解渴!”
说完,她便像受惊的兔子般飞快跑开,躲到远处一棵枯树后,偷偷观察。
过了许久,棺椁毫无动静。
就在她以为“供奉”未被接受,有些失落时,那道熟悉的黑金身影再次悄然浮现,这一次,他并未远望,而是直接坐在了冰冷的棺盖之上。
月光勾勒出他虚幻却依旧挺拔的身姿。
他看着石头上那几枚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可怜的酸涩浆果,又瞥了一眼枯树后那个紧张得屏住呼吸的小小身影,意念之音平淡响起:“我只是一个棺材,没法吃东西。”
云苏吓了一跳,似乎没想到被发现了,小脸涨得通红,喏喏道:“对、对不起……鬼先生……我、我不知道……”
心中却想,原来……鬼先生是不吃东西的。
又一夜,月黑风高,荒原上传来不知名野兽的悠长嚎叫,树影婆娑如同鬼魅乱舞。
云苏蜷缩在自己用干草堆起的简陋小窝里,吓得瑟瑟发抖。
白日里她远远看到一只形貌丑陋的秃鹫在天空盘旋,那阴冷的眼神让她做了噩梦。
“鬼……鬼先生……”她带着哭腔,朝着古棺方向小声呼唤,“我……我有点害怕……”
棺内沉寂片刻。
就在云苏以为不会有回应,绝望地准备继续忍受漫漫长夜时,那道熟悉的虚影再次凝聚,坐在棺盖上,目光平静地看向她。
“怕什么?”他的声音直接在她心间响起,依旧没有什么波澜,却奇异地驱散了一些周围的阴森感。
“怕……怕黑,怕狼叫,怕……怕有别的鬼……”云苏小声说道。
“世间万物,各有其道。黑暗孕育生机,狼嚎亦是求存。至于鬼……”
他顿了顿,语气似有一丝几不可察的嘲弄,“或许,人比鬼更可怕。”
云苏似懂非懂,但听着他平静的声音,恐惧竟真的渐渐平息。
那夜,他幻化的身影就静立在一旁,如同亘古存在的守护者。
云苏大着胆子,一点点挪到棺椁边,最后,竟真的依着棺壁,沉沉睡去。
棺椁冰凉,却让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踏实。
自那以后,她似乎不再害怕这具棺材,反而觉得靠近它才会安心。
还一日,云苏兴奋地跑回来,小脸上洋溢着难得的光彩:“鬼先生!您猜我今天看到了什么?是仙人!好多仙人!他们会飞!”
“他们踩着剑,或者坐着云彩,‘咻’一下就飞过去了!好厉害!”她手舞足蹈地比划着,粉红色的眼眸中充满了对那个广阔天地的向往与希冀。
楚无难幻化出身形,坐在棺盖上,静静地看着她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光芒。
“修行之道,并非易事。”他淡淡开口。
云苏却似乎没听出他话中的意味,依旧沉浸在兴奋中:“可是能飞起来,多好啊!就不用怕野兽,不用走路走得脚疼,还能去好远好远的地方……”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将对力量的渴望,简单直白地表达出来。
楚无难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听着。
世间众生,谁不慕强?
谁不渴望掌控自身命运?
他并未回答,只是静静地望着天际流云,不知在想些什么。
……
荒野的生存,从来不是孩童嬉戏。
这一日,直到日头西斜,云苏仍未归来。
楚无难一缕神念早已覆盖方圆千里,他看到云苏为追逐一只野兔改善伙食,误入一头獠牙狰狞的野猪领地。
那畜生凶性大发,一路追赶,云苏惊慌失措,跌跌撞撞,最终失足从一处陡坡滚落。
她浑身被尖锐石块和枯枝划得鲜血淋漓,缩在一个石缝里,直到野猪失去兴趣悻悻离去,她才拖着伤痕累累的身子,一瘸一拐地回来。
她几乎是爬着回到棺椁旁的,小小的身子沾满泥土和血污,衣衫褴褛,脸上泪痕混着泥泞,狼狈不堪。
她靠着冰冷的棺壁,终于忍不住抽泣起来:“鬼先生……我好疼……全身都疼……”
她裸露的手臂和小腿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刮伤,有些伤口颇深,仍在渗着血珠。
一个毫无修为的稚童,在这弱肉强食的荒山野岭,生存着实太过艰难。
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并不会因你年幼弱小而有半分怜悯。
这世间,弱,便是原罪。
但,他楚无难,非是天道。
他有他的喜怒,他的抉择。
沉默片刻,一股微弱却精纯的力量自棺内弥漫而出。
楚无难那虚幻的身影再次凝聚,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凝实几分。
他俯下身,虚幻的手指掠过地上的几株止血草。
下一刻,那几株草药无风自动,飞入一旁盛有清水的石洼中,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碾磨成深绿色的药膏,散发出淡淡的草木苦涩气息。
他伸出手指,蘸取药膏,轻柔地涂抹在云苏的伤口上。
药膏触及伤处,带来一片清凉,火辣辣的疼痛顿时减轻了大半。
云苏怔怔地看着那虚幻的手指在自己身上移动,突然忘记了哭泣。
疲惫、伤痛、以及这份突如其来的温暖照料,让她紧绷的神经缓缓松弛下来。
药膏涂完,她竟不由自主地向前一倾,小小的脑袋靠在了那虚幻的、并不温暖的胸膛上,沉沉睡去,眼角还挂着一滴未干的泪珠。
楚无难任由这小东西靠着自己虚幻的身躯沉睡,看着她脏兮兮的小脸上残留的泪痕和依赖的神情,思绪仿佛飘回了万古之前。
为何当初他选择教导云苏?
或许,也正是在这类似的场景下,看到了这幼小生灵在绝境中不屈的韧性;
亦看到了那深藏于血脉深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不凡光华。
梦狐神族,七大神族之一,虽为神族末列,有所没落,但余威犹在。
其血脉诞生方式奇特,除正常繁衍外,更有天赋异禀者,乃自众生梦境汇聚之精华中孕育而生。
如此诞生者,是为“梦生之狐”,血脉之纯粹,堪称族中瑰宝。
而云苏,便是这万中无一的梦生之狐!
只是,因族中某些不为人知的变故,她才沦落至此,躲避追兵,惶惶不可终日。
不知过了多久,云苏悠悠转醒。
首先感受到的是伤口已不再火辣辣地疼,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凉舒适。
随即,她发现自己竟依偎在那墨袍虚影的怀中,鼻尖似乎萦绕着清冽好闻的气息。
“啊!” 她惊呼一声,像受惊的小兔子般弹开,小脸瞬间红透,手足无措地站起身,对着楚无难连连鞠躬,“对……对不起!鬼先生!我……我不是故意的!我睡着了……我……”
楚无难看着她慌张的模样,虚影静静而立,并未言语。
荒野寂静,唯有风吹过草叶的沙沙声。
许久,就在云苏以为对方生气了,越发忐忑时,那道平淡的声音再次直接响彻她的脑海:
“我不叫鬼先生。”
云苏愣住了,眨巴着大眼睛,有些茫然。
楚无难注视着她,一字一句,如同烙印:
“我姓楚。”
云苏眨了眨眼,似乎还没完全理解这姓氏背后的含义。
只是下意识地觉得,这似乎是一个极其重要、极其尊贵的姓氏。
又一阵沉默笼罩下来,比之前更加凝重。
月光似乎都黯淡了几分,聚焦于这棺椁旁的二人身上。
终于,楚无难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却仿佛带着某种古老的韵律,敲击在云苏的心上:
“你可愿,追随于我?”
云苏彻底呆住了,粉色的眼眸瞪得圆圆的,忘记了呼吸。
楚无难继续道,话语如同拥有魔力,描绘出一幅她梦中都不敢想象的画卷:
“我可授你生存之法,让你不再躲躲藏藏;可让你像那些仙人一样,凌空飞行;可以……让你拥有向让你沦落至此之人,讨回一切的力量。”
“讨回一切”四字,他说得极轻,却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云苏心上。
那些逃亡的恐惧,族中冷漠或追杀的面孔,瞬间涌上心头。
她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不是害怕,而是一种压抑已久的情绪在翻涌。
她看着眼前这道神秘的墨袍虚影,看着他平淡却深不见底的眼眸。
这些时日的点点滴滴掠过脑海……
她不知道“楚先生”究竟是谁,是鬼是神,但她知道,这是她黑暗中唯一可见的光,是她抓住改变命运可能的……唯一机会。
过了很久,很久。
久到仿佛一轮明月都已微沉。
云苏眼中的茫然、恐惧、犹豫,渐渐被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决绝所取代。
她缓缓地,极其郑重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破烂的衣裙,尽管这毫无意义。
然后,她面向楚无难,双膝一弯,恭恭敬敬地跪拜下去,额头触及冰冷的地面,发出轻微的一声叩响。
清脆而带着颤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空下清晰地响起:
“云苏……拜见先生。”
月光如水,悄然流淌。
一跪一立的两道身影仿佛被缓缓拉长,如若烙印在了……时光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