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无难静坐于玉座之上，眸光扫过下方空无一物的瑰丽天地。
他心中并未因方才那场极致温情转瞬成空的诡变，而生出丝毫涟漪。
这片由轮回符文与星辰光辉精心构筑的小天地，此刻完美得如同一幅定格的水墨丹青，极致繁华，极致死寂。
风过无痕，声息全无。
唯有他坐于这画卷中央，是唯一的“生”，也是唯一的“寂”。
这种“惩罚”，于寻常修士而言，或许是比刀剑加身、魂飞魄散更为残酷的酷刑。
将你捧上云端，予你极致繁华，赠你温情脉脉……却在你以为拥有一切时，骤然剥夺，打回原形，弃于绝对虚无，以此碾碎道心，令人癫狂绝望。
然而，楚无难脸上无波无澜，眸底深处，唯有那能映照出万古轮回、诸天生灭的漠然。
行走万古，跨越纪元，他所经历的真正孤寂，远比此刻深邃亿万倍。
那是于时光尽头独坐，眼看星辰成灰、宇宙归墟的绝对静谧；
是于轮回深处徘徊，见证文明兴起湮灭、真灵幻灭重生的永恒淡漠；
是立于大道之巅，俯视众生挣扎，却无一人可并肩、无一语可交谈的至高苍茫。
相较而言，眼前这刻意营造的虚无，不过是孩童赌气般的拙劣把戏，连令他心湖泛起一丝微澜的资格都无。
“无趣。”
他淡淡吐出两字，声音在绝对寂静中传出，却仿佛被这片天地贪婪吞噬，未能激起半分回响。
他缓缓起身。
然而，就在他身形将动未动之际——
“嗡……”
一种极其微妙、却绝不容忽视的悸动，自他道基最深处，毫无征兆地传来！
并非幻觉，亦非外力引动。
就仿佛……冥冥中某种积攒了万古的底蕴，于此刻被引动、被激发，达到了一个临界点。
修为欲要冲破某种无形枷锁，完成生命层次上的终极跃迁！
这感觉……竟与方才那重梦境中，他被夜琉璃“软禁”千载、于魔渊地宫内感受到的、那试图引动他突破天道境的悸动，一般无二！
楚无难眉宇间，那万古不易的淡漠，终于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变化。
“嗯？”
他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挑。
“梦境映照现实？还是说……此刻依旧在梦中？”
三世神魂如皓月当空，澄澈映照，瞬间排除了后者。
此身是真实无疑，此地虽是虚幻世界，但其存在根基由孽命真偶的命运之力编织，于陷入此界的生灵而言，亦可视为另一种“真实”。
那么，答案便呼之欲出了。
孽命真偶既能赋予他半步天道境的修为，若其背后执掌者不惜代价，燃烧更多本源……
强行将更多命运之力灌注入身，模拟出‘突破’之象，让他登临天道，倒也并非不可能。
“但……”他眼中讶异转为一种洞悉本质的冰冷，“感觉不对。”
这悸动，并非外力强行灌注的虚浮膨胀之感，反而更像是一种水到渠成的自然升华！
仿佛是他自身积累已至，大道感悟已满，只差临门一脚，便可自然而然地推开那扇通往无上之境的门户！
“欲引我自身悟道，真正踏出那一步，以窥我道？”一个念头如同闪电划过心间。
楚无难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弧度，这弧度玩味，又带着一种对无知者的……感叹。
“不自量力。”
“看来，那另一件禁忌遗物……倒是好手段。能以梦境之力，混淆虚实，于这命运编织的世界中，影响乃至‘引导’真实的突破契机？”
两件禁忌遗物力量交织，命运为基，梦境为引，共同布下此局。
孽命真偶编织舞台，设定规则；而另一物则潜入心神，放大渴望，混淆感知。
甚至……以某种匪夷所思的方式，将“突破”的“可能性”投射、烙印于他的本源之中！
他微微闭目，仔细感知着体内那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汹涌的突破悸动，仿佛下一刻便要引动诸天共鸣，万道来朝。
气血如亿万天龙苏醒，在血管中奔腾咆哮，发出星海破碎般的轰鸣；
圣魔道则自主显化，在周身交织成黑白二色的混沌莲花，生灭不定；
神魂之光普照十方，映照出虚空深处无穷大道轨迹……
一切迹象都表明，他此刻……真的可以踏出那一步！
只要他心念一动，引动本源，便可就此推开天道之门，立身新的领域！
楚无难缓缓睁眼，眸光已恢复古井无波。
他再次抬步，这一次，并非走向离开之路，而是径直走向这小天地至高处，那朵原本属于轮回天君、此刻空空荡荡的三十六品混沌道莲！
步伐从容，如同漫步自家庭院。
所过之处，虚空自然生出涟漪，托举其足，步步生莲。
在下方万千空置席位的“注视”下，他悠然踏上道莲，拂衣转身，安然落座。
莲台微微震颤，发出愉悦的轻鸣，仿佛终于迎来了它命定的主人。
既欲观我天道，那便……如你所愿。
楚无难不再压制那沸腾的本源，又一次主动引导心神，触碰那弥漫在天地间、无孔不入的梦境之力。
主动沉入那更深层次的——“梦境”！
“轰——！”
意识再次沉降，时空变幻。
……
睁眼，依旧是圣魔浩土。
景象依旧，仙气缭绕，宫阙连绵，气象万千。
然而，与上次梦境不同，此次的圣魔浩土，虽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依旧与真实无异，却……空无一人。
没有巡山弟子剑光，没有讲道长老道音，没有嬉闹孩童笑语。
就连那些通灵仙禽、护山神兽，也尽数消失无踪。
风过山岗，卷起落叶，发出沙沙声响，更添空旷。
阳光明媚，却毫无温度，冷冷地照耀着这片精致的“模型”。
整个世界，繁华依旧，灵气充沛，却唯独少了……生灵的气息。
楚无难独立于圣心天殿之巅，负手俯瞰这万里无人的锦绣山河，脸上依旧无喜无悲。
对方的手段，倒是“执着”。
剥夺所有，只余他一人，在这熟悉的“家”中，品尝永恒的孤独。
“黔驴技穷。”他淡淡评价。
这种程度的孤寂，于他而言，与清风拂面何异？
他缓缓抬起右手，并指如剑，对着身前虚空轻轻一划。
“嗤啦——”
一道清晰的空间裂痕浮现，内里混沌气涌动。
旋即，一道流光自其指尖飞出，落入裂痕之中。
光芒散去，化出一道身影。
白衣如雪，黑发如墨，面容俊美无俦，气质淡漠出尘，竟与楚无难本尊……一般无二！
正是他以自身道源、混合梦境之力，斩出的一具化身！
化身睁眼，眸中智慧光芒流转，对着本尊微微颔首，并无言语，一切尽在不言中。
本尊与化身，相视一笑，笑容淡漠中带着一丝唯有自身能懂的意味。
下一刻，两人身形同时闪动，已出现在殿内一方早已备好的玉质棋枰两侧，相对而坐。
棋枰之上，并非寻常经纬，而是演化着圣魔浩土的无尽山河缩影，黑白二子，乃是以圣晶与魔玉打磨，蕴含淡淡道韵。
此非寻常弈棋，而是大道之争，是“圣”与“魔”两种本源理念的碰撞与推演。
“请。”本尊执黑，代表魔之诡道，混沌无常。
“请。”化身执白，代表圣之秩序，光明正大。
没有言语，只有棋子落于枰上的清脆声响，在这空寂的大殿中回荡，格外清晰。
“啪！”
本尊落子天元，魔气森然，如奇兵突进，欲乱棋局根本。
“啪！”
化身沉稳应对，白子镇守边角，圣光煌煌，如磐石稳固，构建秩序壁垒。
初时，棋局还显平和，如同高手试探。
但随着棋势展开，双方落子越来越快，棋枰之上风云突变！
“轰隆隆！！”
黑子化形，竟真的引动法则，化作百万魔军虚影，咆哮嘶吼！
“嗡——！”
白子不甘示弱，圣光冲霄，凝聚出无数身披光明铠甲的圣战士，结成战阵！
一时间，棋枰之上杀声震天，光影爆碎，道则轰鸣，仿佛有亿万生灵在其中征伐血战！
本尊与化身，皆面无表情，眼神专注，指尖棋子化作道道残影。
每一次落下，都引动棋局形势剧变，演化出种种匪夷所思的攻防妙手。
棋局愈演愈烈，已非简单围杀，而是大道理念的极致碰撞。
本尊的魔道，诡变、狠辣、掠夺、不羁，于不可能处创造可能，将混乱演绎到极致。
化身的圣道，堂皇、正大、守护、秩序，以绝对力量碾压一切邪诡，构筑永恒净土。
两种截然不同的道，在本是同源的本尊与化身手中，展现得淋漓尽致。
一局终了，竟是和棋。
“再来。”
本尊袖袍一挥，棋盘复原，再度开局。
……
时光在这对弈中悄然流逝，不知春秋。
一局，百局，千局……
圣魔棋盘上，演绎了无数种大道争锋的可能。
楚无难仿佛不知疲倦，本尊与化身沉浸在这与“自我”的博弈之中。
若外人得见，必惊骇欲绝。
与自己对弈，且每一局皆倾尽心力，杀伐之烈、算计之深，远超寻常道争，这需何等恐怖的心神分裂与掌控力？
然而，楚无难乐在其中。
于他而言，这不仅是消磨这虚幻时光的游戏，更是一种对自身大道的梳理、印证与……超越！
在与“另一个自己”的不断碰撞中，他对圣魔之道的理解愈发深邃，许多平日未曾完美的细微之处，此刻愈发圆满。
那沸腾的本源，在这高强度的道意淬炼下，非但没有平息，反而愈发凝练、纯粹，向着某个临界点稳步推进。
不知下了多少局后，楚无难忽然停手。
他抬眸，望向殿外空无一人的浩土山河，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厌倦。
一人对弈，虽可精进，但终究……少了些“生”气。
“既然无人，”他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造物主般的漠然，“那便……造些人来。”
在与化身弈棋的同时，他心念再次微动。
“唰唰唰——”
一道道流光自他体内飞出，如同分身亿万，散向圣魔浩土的每一个角落！
这些流光落地，皆化作与他一模一样的身影，但气质、装扮、修为却各不相同。
有的化身身着圣子袍服，眉宇间带着少年锐气，于讲经台上讲解大道妙理，声音清越，道韵天成。
有的化身披上魔子战甲，煞气盈霄，在演武场上独自演练无上魔功，拳脚间撕裂长空，魔吼阵阵，仿佛在与无形之敌搏杀，战意凌云。
有的化身化作年迈长老，手持扫帚，默默清扫着落叶堆积的广场，动作舒缓，眼神浑浊，却暗合自然之道，每一扫都仿佛在拂去心灵尘埃。
有的化身成为稚嫩童子，在山门处追逐着无形的蝴蝶，发出欢快的笑声，天真烂漫，为这死寂世界注入一丝虚幻的生机。
更有化身成为炼丹师、炼器师、灵植夫……甚至化作飞禽走兽，游鱼虫豸，遍布浩土山川河流。
弹指之间，整个死寂的圣魔浩土，仿佛被注入了灵魂！
无数个“楚无难”，以不同的身份、不同的衣着、不同的性格，出现在这片土地的每一个角落。
他们交谈、论道、切磋、劳作、嬉闹……虽然核心本质皆是楚无难的一缕神念所化，但此刻，他们仿佛真的成了独立的个体。
他一人，竟硬生生将这方死寂的梦境世界，变得“活”了过来！
这一幕，堪称诡异而壮丽！
一人，便是整个宗门，便是整个浩土，便是这方梦境世界的……创世神与唯一住民！
他既在九天之上与本我弈棋论道，亦在红尘万丈中体验众生百态。
一人化万灵，一人塑大千！
这种匪夷所思的举动，已然超越了寻常梦境的范畴，更像是一种对梦境之力、对自身本源、对大道规则的极致探索与……戏弄！
时间，在这诡异而宏大的“独角戏”中，继续流淌。
对弈未曾停歇，化身演绎不止。
不知不觉间，楚无难体内那本就沸腾的本源，在这内外交修、道我两忘的玄妙状态下，终于积累到了某个极限！
“轰！！！！！”
一声仿佛源自宇宙本初的道音，自本尊道基最深处炸响！
不，不仅仅是本尊！
此刻，遍布圣魔浩土的所有化身，无论其在做什么，皆在同一时间，身躯剧震，爆发出璀璨夺目的本源之光！
万千化身的光，与本体之光交相辉映，连成一片，化作一道贯穿梦境天地、照彻过去未来的无上光柱！
光柱之中，隐约可见宇宙生灭、星河演化、万道归一的恐怖景象！
“要来了么……”
楚无难本尊与化身，同时抬头，目光仿佛穿透了梦境，看到了那扇缓缓洞开的……天道之门！
与此同时——
“轰隆隆——！！！”
整个梦境中的圣魔浩土，开始剧烈震颤！不，是整个苍茫大陆都在哀鸣、颤抖！
楚无难周身，那无法抑制的神曦仙光实在太过恐怖！
那光并非单纯的能量，而是由无数大道符文、法则锁链、本源气机交织而成！
如同亿万条光之河流，自他周身毛孔、穴窍奔涌而出！
光华璀璨夺目，将他映照得如同开天辟地的古神！
每一缕光华流淌过虚空，都留下深深的道痕，压得空间扭曲、崩裂！
圣魔浩土的山川大地，即便每一寸都烙印着无上阵纹，此刻也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
宫阙殿宇摇晃，防护光幕明灭不定，仿佛下一瞬就要彻底瓦解崩灭！
然而，就在这磅礴力量即将失控、彻底席卷整个梦境天地之时——
楚无难本尊眉头微蹙。
此地的一草一木，一殿一阁，皆是雪无瑕与夜琉璃心血所建，承载着无数记忆。
纵是虚幻梦境，他亦不愿见其毁于一旦。
“此地，不妥。”
心念一动，本尊身影已然自圣心天殿之巅消失。
下一刻，他已一步踏出，走出了圣魔浩土，走出了苍茫大陆，出现在了……一片无边无垠、死寂冰冷的未知虚空之中。
这里，是界海！
是世界的边缘，是法则的废墟，是连星辰都难以存在的绝对虚无之地。
唯有混乱的空间风暴、破碎的法则碎片、以及偶尔飘过的死亡星辰残骸。
于此，他可尽情释放，成就天道！
楚无难悬浮于界海之上，积蓄到顶点的磅礴本源，再也无法压制，如同亿万座火山同时喷发！
“轰隆隆隆——！！！！！”
气息，仍在无止境地攀升！
天道之门，近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