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官道上的碎石,发出有节奏的轻响。
车厢内宽敞舒适,角落里的铜炉燃着好闻的沉香,将外面的寒气隔绝得干干净净。
李若曦手里捧着一本不知从哪儿翻出来的《大唐舆地志》,正看得津津有味。
时而眉头微蹙,手指在泛黄的纸页上比划着;时而又抬起头,透过车窗看着外面飞速倒退的景色,眼中闪烁着雀跃的光芒。
“先生,”少女忽然放下书,凑到顾长安身边,指着地图上的一条蜿蜒曲线,“这上面说,我们此去京城,要走三千里路,过长江,翻秦岭,还要路过好几个大州府呢。”
“嗯。”顾长安正闭目养神,闻言懒洋洋地应了一声,“大唐版图辽阔,江南不过东南一隅。若是快马加鞭,也要走上大半个月;若是像咱们这样跟着仪仗走,少说也得二十来天。”
“二十多天呀……”
李若曦并没有觉得漫长,反而有些期待。她咬了咬下唇,试探着问道:“那……书上说,前面三百里有个云水镇,那里的桂花鸭和糯米藕很出名,还有一片很大的芦苇荡,夕阳下特别好看。我们……能不能稍微停一下,去看看?”
顾长安睁开眼,看着少女那双写满了“我想去玩”的眼睛,有些无奈。
“我们是随行进京,不是游山玩水。”他伸出手,轻轻敲了敲她的额头,“大部队有行程安排,若是脱离了队伍,路上遇到劫匪或者黑店怎么办?沈女侠虽然能打,但要是把你给弄丢了,我找谁赔去?”
“哦……”李若曦有些失望地缩了缩脖子,小声嘟囔,“我就问问嘛……不去就不去。”
顾长安看着她那副委屈巴巴的小模样,心中一软,嘴角勾起一抹笑意:“不过……若是路过的时候正好天黑要歇脚,带你去买只鸭子尝尝,倒也不是不行。”
“真的?!”少女的眼睛瞬间又亮了,“先生最好了!”
就在两人闲聊之际,车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紧接着是沈萧渔那带着几分惊讶的声音。
“喂!姓顾的!快出来看看!前面路口怎么堵了这么多人?”
顾长安一愣,掀开车帘望去。
只见前方十里长亭处的官道旁,密密麻麻地站满了人。看那服饰,竟大半都是青麓书院的学子!
他们显然是抄了近道,早早地便候在了这里。
见到顾家的马车驶来,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喧哗,随即有人高声喊道:“顾师兄!顾师兄留步!”
太子詹事的仪仗在前方缓缓停下,显然也是默许了这场送别。
顾长安只好下了车。李若曦和沈萧渔也跟了下来,站在他身后。
“你们这是……”顾长安看着眼前这乌压压的一片人,有些发懵。
人群分开,两个人影略显局促地走了出来。
正是宋知礼和陈云儿。
宋知礼今日没穿那身显眼的锦袍,而是一身布衣,手里捧着一个紫檀木匣。他走到顾长安面前,面色有些涨红,却还是郑重地长揖到底。
“顾兄。”
宋知礼的声音有些干涩,却透着真诚,“往日里,是知礼坐井观天,不知天高地厚,多有冒犯。问道大会一役,顾兄才学见识,令知礼高山仰止。今日特来送行,顺便……道个歉。”
他将手中的木匣递了过去。
“这是家中长辈早年搜集的《京华烟云录》,里面记载了不少京城的风土人情和陈年旧事,虽不是什么圣贤书,但或许……对顾兄入京后有些用处。还望顾兄……不计前嫌。”
顾长安看着他,笑了笑,接过木匣:“宋兄客气了。同窗之间,哪有什么前嫌?这书,我收下了。”
宋知礼闻言,如释重负,脸上终于露出了释然的笑容。
而另一边的陈云儿,则显得更加紧张。她今日特意画了淡妆,手里提着一个沉甸甸的食盒,还有两坛封着红泥的小酒坛。
她不敢看顾长安,只是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蝇。
“顾……顾公子。之前是云儿不懂事,说了些浑话……还请公子恕罪。”
她将食盒和酒坛递了过来,小声说道:“这食盒里有些热乎的点心,路上可以垫垫肚子。这两坛酒……是……是家中长辈酿的,能驱寒。”
其实,那是她出生那年,父亲埋下的女儿红。本来是留着出嫁时喝的。
她没敢说,也不能说。
她只是偷偷抬眼,看了一眼顾长安身后那个清丽绝伦的李若曦,眼中闪过一丝羡慕与黯然,随即又释然地笑了笑。
“祝公子和李姑娘……一路顺风。”
顾长安并未多想,只当是普通的谢礼,笑着收下:“多谢陈姑娘。”
这两人一开头,后面的场面就有些控制不住了。
“顾师兄!这是我家乡的特产腊肉,您带着路上吃!”
“顾师兄!这把扇子是名家手笔,送您把玩!”
一群男学子涌了上来,手里拿着各式各样的东西,不由分说地往顾长安怀里塞。
但奇怪的是,他们一边塞,一边眼神却不住地往顾长安身后瞟。
“咳咳,顾师兄,这盒胭脂是……是京城最流行的款式,那个……您要是用不着,可以给……给身边的人用。”一个学子红着脸,硬塞过来一个精致的胭脂盒,眼神却直勾勾地盯着李若曦。
“还有这个!这个剑穗是我亲手编的!顾师兄您……您要是嫌弃,可以给沈姑娘挂着玩!”另一个学子大着胆子喊道,目光火热地看着骑在马上、英姿飒爽的沈萧渔。
顾长安怀里抱着胭脂水粉、香囊剑穗,还有各种零嘴,整个人都快被埋了。
他嘴角抽搐,看着这群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家伙,没好气地说道:“合着我就是个负责送货的?”
众人哄笑,却没人敢反驳,只是一个个拱手作揖,满脸的“拜托了”。
人群外围。
一袭青衫的陆青言,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嬉皮笑脸地凑上去。他手里拿着一卷书,静静地看着沈萧渔。
他的脸上,少了几分浮躁,多了几分沉稳。
当沈萧渔的目光扫过来时,他没有躲闪,而是认真地对着少女行了一礼。
没有纠缠,没有油嘴滑舌。
“沈姑娘,”他遥遥说道,声音不大,却很坚定,“此次一别,山高水长。青言已决意闭门苦读,明年春闱,定去京城……再见姑娘风采。”
沈萧渔愣了一下,随即挑了挑眉,手中的马鞭轻轻一甩。
“行啊!那本姑娘在京城等着你!到时候你要是还没长进,小心我再把你踹进泥坑里!”
陆青言笑了,笑得格外灿烂。
而在更远处的树下。
谢云初负手而立,白衣如雪。
他没有上前送礼,也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被顾长安护在身后、笑得眉眼弯弯的少女。
风吹起他的衣摆,显得有些萧瑟。
但他眼中的阴霾却已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释然。
“她要去的地方,我也要去。”
谢云初轻声自语。
“既然殊途同归,那便……京城再见吧。”
他对着顾长安和李若曦的方向,微微颔首,算作道别。
“时辰不早了,启程!”
前方传来禁军校尉的喝令声。
顾长安好不容易才从热情的同窗中脱身,抱着那一堆五花八门的东西,狼狈地钻回了马车。
“哎哟,累死我了。”
顾长安将东西往车厢里一堆,随即瘫在软垫上,“这送行比打架还累。”
李若曦看着那一堆胭脂水粉和香囊,忍不住掩唇轻笑,随即拿起那盒胭脂,打开闻了闻。
“先生,这胭脂成色真好呢。”她眨了眨眼,有些调皮地说道,“这可是师兄们送给您的,您要不要……试试?”
“去你的。”顾长安没好气地捏了捏她的脸,“先都归你了!还有沈萧渔的剑穗,你也一并给她收着!”
马车缓缓启动。
车窗外,学子们还在挥手告别,那一张张年轻而充满朝气的脸庞,在晨光中渐渐远去。
顾长安看着这一幕,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这些曾因误会而轻视他,又因才华而折服于他,最后因志趣而与他相交的少年们,或许才是这江南最美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