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场愕然。
随即,霍山掌院猛地一拍大腿,激动得满脸通红:“好!好丫头!不愧是老周带出来的种!这话糙理不糙,骂得痛快!”
连李林甫都忍不住多看了那红衣少女几眼,微微颔首。
日头逐渐西斜,从正午的骄阳,变成了漫天的晚霞。
广场上的人,不仅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多。
书院周边的学舍、甚至山海城内的一些读书人,听闻消息,都纷纷赶来。数千人围在讲武堂前,却安静得可怕。
没有人去吃饭,甚至连喝水的人都很少。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死死地盯着那四座高台,生怕错过任何一句精彩的辩驳。
因为太精彩,也太焦灼了。
香炉里的香,烧了一根又一根,灰烬堆积。
青麓书院这边,谢云初、裴玄、苏温、周芷……一个个学子轮番上阵,唇枪舌剑,寸步不让。
北周那边,宇文成都亲自下场主兵戈,萧溶月虽未露面,但北周使团中亦有奇人频出。
这是一场真正的拉锯战。
直到天色完全暗了下来,书院点起了数百支火把,将广场照得如同白昼。
“二十二人……”
顾长安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计分牌,轻声说道。
青麓书院这边,已经上场了二十二人。而在“兵戈”、“经世”、“策论”三台上,虽然场面依旧焦灼,但好歹还能维持住局面。
唯独……格物台。
稷下学宫那个叫墨尘的学子,一个人,就像是一座不可逾越的大山。
议题高悬——“天灾煌煌。存续之道,在顺天应命,或在改天换地?”
青麓书院这边,裴玄虽然下场了,但他留下的论调依然是江南士子最推崇的天人合一。后续接连上场的几位学子,也多是引经据典,主张“因势利导”、“不违农时”、“顺应天道循环”。
这本是老成谋国之言。
但在稷下学宫那个叫墨尘的学子面前,这些道理,脆弱得像是一层窗户纸。
墨尘一身布衣,双手粗糙,脸上满是风霜之色。少年没有用什么华丽的辞藻,只是站在那里,用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讲述着北地的生存逻辑。
“顺天?”
墨尘看着对面那位正在大谈“水利当顺水性”的青麓学子,冷冷一笑。
“那是你们江南人的天。你们的天,风调雨雨,草长莺飞。顺应它,自然有饭吃。”
他猛地踏前一步,声音嘶哑却充满力量。
“可你们见过北地的天吗?那是白灾过境,牛羊死绝!是旱魃为虐,赤地千里!在那样的天威面前,你顺应它?顺应它就是等死!就是全族灭绝!”
“我北地先民,凿山开路,才有了通途;筑坝拦水,才有了良田。我们活下来的每一步,都是在逆天而行!都是在从老天爷手里抢命!”
“天若不给,我便自取!地若不生,我便强开!这才是生民存续的真相!”
“你们所谓的顺天应命,不过是衣食无忧者的无病呻吟罢了!”
这一番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所有青麓学子的心口。
在座的江南学子,谁见过那样的绝境?谁又能反驳这种为了生存而爆发出的、近乎悲壮的“改天换地”的意志?
一位位青麓学子面色苍白地败下阵来。他们引以为傲的经典,在对方那血淋淋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香炉里的香,烧了一根又一根。
“南方多水患。你们说顺天应命,修堤坝。好,我问你们,堤坝修多高?用什么土?怎么防渗?怎么泄洪?”
“你们说要引流,引到哪里?流速几何?若是暴雨冲刷,泥沙淤积,又该如何清淤?”
一个个具体而微、却又致命的问题,问得青麓书院那些只读过《水经注》却从未下过河的学子们哑口无言。
从裴玄下场后,格物宫又接连上去了四人,却无一人能撑过一炷香的时间。
现在,格物台上,只剩下墨尘一人孤零零地站着。
一个人,就像是一座不可逾越的大山。
而青麓书院这边,格物宫的席位上,已经……没人了。
方夫子急得在台下团团乱转,满头大汗,却也束手无策。
“还有谁?还有谁能上?”
无人应答。
此时,第一炷香已经燃尽。
主事夫子点燃了第二炷香。
烟气笔直上升,像是在为青麓书院的格物之道,进行最后的倒计时。
柳荫下。
沈萧渔也不吃东西了,少女紧张地抓着衣角,看着那根飞快燃烧的线香,急得直跺脚:“喂!姓顾的!快没时间了!那边没人了!”
李若曦的小脸也是煞白,她紧紧地抿着嘴唇,目光死死地盯着那座高台。
她听得懂墨尘的话。那种为了生存而挣扎的痛苦,她虽然没经历过,但她也在浩如烟海的卷宗里看到过。
可是……真的只有“改天换地”这一条路吗?
若只是一味地与天斗,人力终有穷尽之时,那时候,又该如何?
她心中隐隐有一个答案,那个答案,是这些天在竹林小院里,先生一点一点教给她的。
那个答案,既不是顺从,也不是对抗。
而是……
“想明白了吗?”
顾长安的声音,忽然在她耳边响起。
李若曦回过神,转头看向先生。
只见顾长安拍了拍手,站起身理了理有些褶皱的衣摆。
他看了一眼那即将燃尽的第二炷香,又看了一眼身边那个虽然紧张,眼底却燃烧着某种火焰的少女。
“若曦。”
“嗯?”
“去吧。”
顾长安笑了笑,伸手从怀里摸出那块早就准备好的木牌,轻轻放到了她的手心里。
“既然他们的道理都讲不通,那就去讲讲……我们的道理。”
他指了指那座在这个时代被视为奇技淫巧、被所有人轻视、此刻正面临灭顶之灾的格物台。
“哪怕是为了让方夫子以后能挺直了腰杆走路。”
“去。”
“告诉他们,什么叫……真正的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