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冷汗顺着他额角的皱纹滑下,滴在落满灰尘的桌案上,洇开一小块深色的印记。他脸上的横肉抽了抽,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对着角落里的萧阮哈了哈腰。
“萧先生说笑了……这……这都是多少年前的陈年旧事了,早……早就没人提了。”
“没人提,不代表没有。”
这次开口的,是李若曦。
少女上前一步,将怀中早已备好盖着青麓书院朱红大印的院牒,双手奉上。
“夫子请看,这是我们的院牒。按《前唐旧事》所载,我等持牒而来,于法于理,皆可查阅。您若再行阻拦,便是违背户部明文,与我等为难事小,耽误了朝廷政令,这干系,不知夫子可担待得起?”
少女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
王书吏的脸色,瞬间由红转白。
他看着那份院牒,像是看着一块烫手的山芋,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最柔弱的女娃娃,竟会用一条他自己都闻所未闻的故纸堆律例来将他的军!
“你……你们……”他嘴唇哆嗦着,求助似的看向角落。
萧阮却像是没看见一般,只是慢悠悠地提起红泥火炉上的水壶,为自己又续上了一杯茶,淡淡地开口。
“茶要趁热,事要趁理。王书吏,人家理都占了,你这茶,怕是喝不踏实了。”
“磨磨唧唧的,烦不烦!”沈萧渔终于不耐烦了,她用剑鞘的末端,不轻不重地在桌案上敲了敲,发出叩的一声闷响。
“直接说吧,要多少钱,才能让我们进去?”
“这不是钱的事!”
“这是规矩!兹事体大,我一个小小的书吏,做不了主!我……我得去禀报县尊大老爷!”
他说着,竟是手脚并用地从桌案后爬了出来,连官帽都跑歪了,头也不回地就朝着库房外冲去,一边跑还一边嚷嚷着。
“有人要强闯卷宗库!快来人啊!出大事了!”
那副屁滚尿流的模样,哪有半分要去禀报的样子,分明就是落荒而逃。
“喂!你别跑啊!”沈萧渔刚要追,却被顾长安伸手拦住了。
“先生?”李若曦有些担忧地看着那老书吏消失的方向,“我们是不是……把事情闹得太大了?”
“不大。”
顾长安摇了摇头,他的目光,却一直落在角落里那个始终悠哉品茶的萧阮身上。
“他不是怕我们。”
顾长安的声音很轻,却让李若曦和沈萧渔都是一愣。
“他怕让我们看到这库房里的东西。”
顾长安说着,缓步走到了萧阮的桌前。他没有看那些卷宗,只是拿起了茶壶,很自然地为自己倒了一杯,又为萧阮续上。
“茶不错。”他抿了一口,赞道。
萧阮这才缓缓放下手中的书卷,抬起头。这是他第一次正眼打量顾长安,那双清澈的眼眸中,带着一丝探究与几分了然的笑意。
“今年的明前雀舌,雨前三日采的,取一芽一叶,手工炒制。一年也就产那么几斤,自然不错。”他答非所问。
“看来,萧先生是个懂茶的人。”
“略懂。”萧阮笑了笑,“只是觉得,这满屋子的陈年墨臭,若没点清雅的茶香冲一冲,未免太过无趣。”
他看了一眼门口的方向,又将目光转回,落在了顾长安的脸上,语气变得有些玩味。
“县尊大人叫陈康,是张万金的表外甥。你们觉得,他来了,会让你们查吗?”
萧阮的话音刚落,顾长安便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他会不会让我们查,不取决于他。”顾长安放下茶杯,声音不大,却让整个库房的温度都仿佛降了几分,“而取决于,他敢不敢不让我们查。”
萧阮闻言,抚着书页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即失笑,摇了摇头,不再言语,只是低头继续看自己的书,仿佛对接下来的好戏充满了期待。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一阵杂乱而急促的脚步声便由远及近。
一名身穿七品官袍,身材微胖的中年男子,在一众衙役的簇拥下,官威十足地闯了进来。他一进门,便先对着角落里的萧阮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随即才将目光投向顾长安等人,眉头紧锁。
“何人在此喧哗!”
“回禀县尊大人!”那逃出去的王书吏连滚带爬地凑上前,指着李若曦,恶人先告状,“就是这几个青麓书院的学子,无凭无据,硬要强闯卷宗库,还出言不逊,藐视朝廷法度!”
陈康闻言只是冷哼一声。他的目光在李若曦和沈萧渔身上多停留了一瞬,随即才落在为首的顾长安身上,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几位学子,本官知道你们读书人有傲气。但这卷宗库乃县衙重地,事关一县之户籍田亩,岂是你们说查就查的?”
李若曦再次上前,将院牒奉上,不卑不亢地将那条户部文书的律例,又复述了一遍。
陈康听完,却只是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不加掩饰的轻蔑。
“景平二年的故纸堆,亏你们还翻得出来。”他摆了摆手,语气变得强硬起来,“时移世易,旧法焉能用于今朝?本官身为东阳父母官,有守土之责。没有本官的手令,谁也别想踏进这库房半步!来人!”
他身后两名衙役立刻上前,按住了腰间的刀柄。
“送客!”
“慢着。”
顾长安终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没有看陈康,只是缓步走到一排落满灰尘的书架前,随手拂去一卷竹简上的积尘。
“陈大人。”他头也不回地开口,“你可知,这东阳县外,有多少流民?”
陈康一愣,不知他为何忽然问这个。
“你又可知,这些流民之中,有多少是曾有田有地,却因张大户的地租而家破人亡的佃户?”
“你……你胡说八道些什么!”陈康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我是不是胡说,大人心里有数。”顾长安转过身,手中拿着那卷积尘的竹简,目光平静地看着他,“这些佃户,如今聚集在山海城外,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你说,若是他们知道,新来的青麓书院学子,本想为他们查明田亩冤屈,却被本县的父母官,拦在了这卷宗库门外……”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冷。
“他们会不会觉得,这官府,已经不准备给他们活路了?”
“你这是在威胁本官?!”陈康勃然大怒,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官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