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大牢,阴冷彻骨。
沉重的镣铐锁住了手脚,冰冷的触感正一点点吸走残存的体温与希望。
许如梦蜷缩在铺着肮脏稻草的墙角,单薄的身躯因寒冷与恐惧不住颤抖。
压抑的啜泣在死寂中回荡,像钝刀子切割着所剩无几的勇气。
承宇被单独关在相邻的牢房。
他背靠冰冷墙壁,头颅无力后仰,紧闭双眼,试图抵挡这无边的黑暗与刺骨的寒意。
失败的阴影与即将到来的严惩,如同无数细密的毒牙,反复啃噬着他的内心,提醒他已是阶下之囚。
时间在绝望中粘稠地流淌,不知是夜是昼。
忽然,许如梦那细弱的啜泣声变了调。
她的身体不再仅仅是恐惧的颤抖,而是开始剧烈地痉挛,双手死死抓住自己的头发,指甲几乎要掐入头皮。
“……错了……全错了……怎么会这样……”
一个带着剧烈痛苦声音,断断续续地从她喉间挤出。
那不再是许如梦温婉柔顺的语调,而是清晰、锐利,充满了现代感的——属于方知许的声音!
承宇猛地睁开眼,震惊地望向对面。
只见“许如梦”猛地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那双眸子不再是茫然与惊恐,而是燃烧着一种清醒后的绝望与滔天的懊悔!
她看着腕上冰冷的铁镣,环顾这阴森的牢笼,目光死死定格在承宇身上。
泪水再次奔涌,不再是无声流淌,而是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哽咽。
“承宇……承宇!” 她的声音沙哑,却字字清晰,浸满了痛楚,“是我……我是知许!是我害了我们!”
承宇挣扎着想靠近栅栏:“知许?你……你能直接跟我对话了?”
他想起上一次,还是他的血滴落在那个诡异的二维码上。
“我……我竟然也做出了这么愚蠢的事!”
方知许的声音里充满了尖锐的自嘲。
“我现在……终于明白你当初负债两百万时,是什么心情了……这种无奈,这种懊悔……”
她深吸一口气,那气息都在颤抖。
“就在刚才,当我放下心中最后那点怨恨和执念的瞬间……好像有什么东西……强行支撑着我,让我能直接掌控这身体,跟你说话。”
她的情绪骤然激动起来,话语如决堤洪水,倾泻着血泪的悔恨。
“杠杆!信用!金融创新!我满脑子都是现代社会那些所谓‘先进’的玩意儿!我拼命搜刮从抖音、小红书看来的碎片知识,通过这个身体,去提醒你,用你双学位学来的金融手段去攫取财富!可我忘了!我他妈全忘了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太想回家了……太想程程了……”
提到儿子,她的声音瞬间破碎。
“你在现代犯的错,我竟拉着你在唐代重演了一遍……可笑!真是可笑至极!”
她猛地捶打地面,镣铐哗啦作响,“这是唐朝!是权力至上、律法森严的封建社会!在这里玩资本游戏?搞金融衍生品?我简直是疯了!我被回家的执念烧昏了头脑,以为靠着一点超越时代的知识就能横扫一切,就能快速攒够那该死的‘力钥’!”
“我根本就是在纸上谈兵!我只看到了高收益的诱人前景,却选择性无视了那巨大得足以吞噬一切的风险!这里没有健全的法律保护私有财产和创新,没有透明的监管体系,没有成熟的信用市场,甚至连最基本的契约精神都脆弱不堪!所有的‘创新’都是无根之木,所有的‘信用’在权力面前不堪一击!”
“王延礼那种地头蛇,甚至不需要多高明的手段,只需最简单的谣言和最肮脏的官商勾结,就能轻易把我们辛苦搭建的一切碾得粉碎!而我……而我竟然还怂恿你,推动你去搞什么‘信用凭帖’!那根本就是授人以柄,把自己赤裸裸地放在权力的砧板上!”
她越说越激动,泪水混合着无尽的悔意:“还有那‘漕运债’!我以为设计得天衣无缝,考虑了风险,考虑了联保……可我忘了最致命的一点——政治风险!在这里,任何试图动摇钱帛根本、重新分配利益的举动,都会被视作对现有权力格局的挑战!我们动了别人的奶酪,却还天真地以为可以靠商业规则取胜……”
“对不起……承宇……真的对不起……”
她泣不成声,懊悔要将她的灵魂撕裂。
“如果不是我那些急于求成的点子,如果不是我盲目迷信另一个世界的规则,你或许还在洛阳稳稳地做着都网格使,虽然慢,但至少安全……是我太想当然,太急于回家……是我把我们推到了这步万劫不复的绝境……”
承宇看着她痛苦到几乎崩溃的模样,听着她字字锥心的忏悔,心中百感交集。
有对方知许终于彻底苏醒的激动,有对现状的绝望,更多的,是涌上心头的愧疚与自责。
他艰难地挪到栅栏边,尽可能伸出被铐住的双手,做出一个环抱的姿势,声音沙哑却异常沉静。
“不,知许,不能全怪你。最终的决定是我做的,路是我选的。你的点子本身没有错,那些知识是宝贵的财富。错的是我,是我没有充分审视这个时代的现实,是我太急于求成,被‘回家’这个目标蒙蔽了双眼,低估了人心的险恶和环境的残酷。我……我们……都太急了。”
方知许哭得不能自已。
穿越以来,她第一次如此清晰、以完全独立的意识与承宇直面彼此,面对的却是这样一个倾覆一切的惨败结局,与那个穿越而来的夜晚何其相似。
哭了许久,那汹涌的情绪才慢慢退潮,只剩下无声的流泪和沉重的喘息。
牢房里再次陷入寂静。一种深刻的、带着血泪洗礼后的醒悟,在两人之间流淌,将他们的命运更紧密地捆绑在一起。
“现在……我们该怎么办?”方知许的声音依旧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多了一丝冷静下来的茫然。
“我们会不会……真的死在这里?或者被流放到烟瘴之地?程程……我们的程程怎么办?”
想到儿子,她的心如同被再次撕裂。
“不会的。”他的声音低沉。
“我们不会就这么认输。知许,你的彻底苏醒,就是我们此刻最大的转机。”
方知许抬起头,红肿的眼睛里带着疑惑。
承宇的思维在飞速运转。
“既然你已经看清了我们错在何处,就知道该如何补救。王延礼和那些官员罗织的罪名,看似铁证如山,实为漏洞百出。‘账目亏空’和‘另立私钱’,这两个是核心。我们必须想办法证明漕运债的账目是清白的,证明‘信用凭帖’仅仅是一个便利商贾的提议,绝非私铸钱币。”
“这怎么可能?”方知许下意识反驳,声音里还带着绝望。
“账册都被他们抄走了,他们肯定做了手脚。我们身陷囹圄,与外隔绝,还能做什么?”
“账册可以被篡改,但真实的资金流向不会完全消失。”
承宇的目光锐利起来,“洛阳那边,赵渠、杨婉和小莲还在!他们手里肯定留有底账副本!还有那些实际依靠漕运债获益拿到债息的商人,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证!关键在于,如何把消息送出去,如何让洛阳的真实情况上达天听!”
“至于‘另立私钱’,”他继续道,“这需要最专业、最清晰的解释。我们必须找到一种方式,让审案的官员明白,‘信用凭帖’本质上只是一种汇票,一种结算凭证,它本身不铸造货币,不挑战官铸铜钱的权威,甚至能促进商业流通,增加朝廷税收。这或许能打动那些更看重实利的明白人。”
方知许怔怔地听着。
承宇在绝境中迅速厘清思路,找到反击方向。
她在惊讶之余,那颗被悔恨冰冻的心,重新生出了一丝微弱的火苗。
“可是……我们怎么才能做到这些?我们现在是待罪的囚犯……”
“等待时机,利用规则。”
承宇的眼中闪过寒光。
“唐律再严,也有审讯、质证、上诉的流程。他们一定会提审我们,那就是我们的机会!我们需要准备好最具说服力的证词,需要想办法与外界取得联系!苏定方一定在外面奔走,尉迟校尉……或许也并未完全放弃我们。”
他隔着栅栏,紧紧“握”住方知许那冰冷颤抖的手,尽管中间隔着虚空。“知许,后悔和自责改变不了现状。现在,我们联手,用我们来自现代的知识和洞察,打好这场绝地求生的战役!不再是为了那虚无缥缈的‘力钥’,而是为了活下去,为了还能有朝一日,拥抱我们的程程!
“好。”她重重点头。
“我们一起想办法。”
“错了就要认,挨打要立正。但想让我们就这么引颈就戮?没那么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