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船劈开渭水的河浪,逆流西行。
承宇凭栏而立,河风裹挟着泥沙与鱼腥扑面,他恍若未觉,目光望向远方。
两岸景致如画卷渐次展开——初时是零落的田舍炊烟,越往西行,高墙深院的庄园坞堡便愈发密集。
无形的压力随着愈发稠密的人烟扑面而来,那是不同于洛阳的、属于帝都的森严秩序。
“先生。”苏定方低沉的声音自身后半步响起。
他始终保持着这个既能随时护卫又不至僭越的距离,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每一艘交错而过的船只,每一个在岸边驻足的身影。
自离洛阳,这柄利刃便始终出鞘三分。
船老大猫着腰上前,声音带着水手特有的沙哑:“郎君,午时过后,便能望见灞桥了。”
承宇微微点头,视线仍胶着在水天相接之处。
那里,帝国的轮廓正隐隐浮现。
灞桥码头的喧嚣,劈头盖脸砸下来。
船一靠岸,声浪涌来。
数不清的漕船、客舟、官船挤挨着,桅杆如林。
号子声、呵斥声、车轮碾过木板的轰鸣,交织成一片令人耳膜发胀的嘈杂。
扛着麻包的脚夫赤膊穿梭,税吏按着算盘高声报数,浓烈的河水腥气、汗臭与不知名香料的异香混杂,蒸腾出独属于帝都的粗野而蓬勃的气息。
承宇深吸一口空气,胸腔微震。
这就是长安。
万邦来朝的天可汗之城,仅一个码头,其吞吐量便已碾压洛阳。
他没有急着扎进这人海,只在码头外围寻了间还算齐整的脚店暂歇。
苏定方无声没入人群,如滴水入海。
不到一个时辰,他便去而复返,带回了长安的第一份“见面礼”。
“先生,”苏定方声音压得极低,眸色凝重,“码头水浑,眼线太多。我们刚一登岸,至少两拨人盯上了。一拨像是官府察事厅子的,行事尚算规矩;另一拨……藏得深,手法像是江湖路子,摸不清来路。”
承宇并不意外。
帝都重地,岂是等闲?那“江湖路子”,是否与阴魂不散的王延礼有关,尚是未知。
“无妨。”他神色平静,“我们此行,手持屈突大将军的引荐信,走的是阳关道。不必藏,也藏不住。”
他顿了顿,字句清晰,“当务之急,是摸清长安的脉,尤其是——西市。”
次日,承宇换上一身半旧细麻袍,与苏定方随着入城的人流,汇入了这座巨城的心脏。
西市,活色生香,展现得淋漓尽致。
这里的宽阔街道可容两驾马车并行,两侧店铺旌旗招展,幌子林立。
卷发深目的粟特人倚在珠宝铺前,用拗口的汉话招揽生意;裹着头巾的大食商人身后,香料堆成小山;肤色黝黑的昆仑奴扛着沉重的货箱穿梭而过。
各种语言、各种气味在这里碰撞、交融,织成一幅盛世画卷。
宝石美玉泛着冷光,波斯琉璃器皿折射出炫目的色彩,江南的绸缎如水般丝滑,巴蜀的药材散发着苦涩的清香……
天下奇珍,都汇聚于此。
空气中弥漫着金钱流动的灼热气息,奢靡而真实。
承宇看似随意地漫步,眼角的余光却扫过每一个气派的商号招牌,耳中捕捉着每一句讨价还价。
他在快速解码这座巨大市场的运行法则。
他行至一家胡商香料铺前,信手拈起一撮暗红色的波斯金颜香,在鼻尖轻嗅,状似随意地问:“店家,这蕃药品相不错,近日是什么行情?若想采买些回去,哪家货栈路子稳妥,价钱又公道?”
那高鼻深目的胡商打量他一眼,见其虽衣着朴素,但气度沉静,眼神锐利,不敢怠慢,操着生硬的汉话笑道:“郎君好眼光!这金颜香,近日漕船来得顺,价钱比上月跌了半成。要说货栈嘛……”
他凑近些,压低声音,指向西市深处,“若论实力,自然是‘永昌质库’‘大盈库’背后那几位皇商家的产业,像‘裴氏商行’‘窦家宝号’,只是门槛高,等闲难进。若求实惠,‘康记’‘刘记’也算老字号,路子广,门道多,就是……”
他嘿嘿一笑,露出个心照不宣的表情,“水稍微浑那么一点。”
承宇心中雪亮,道了谢,买下一小包香料权作掩饰。
一路行来,看似闲逛,一张长安西市顶尖商业势力的图谱,已在他脑中渐次清晰——以“永昌”“大盈”两大官方柜坊为核心,盘踞着数家背景通天的皇商巨贾,其下是“康记”这等盘根错节的地方豪强,再往下,才是无数挣扎求存的中小商户。
等级森严,壁垒分明。
夜幕垂下,承宇回到那间逼仄的客栈。
油灯如豆,映着他凝重的面色。
苏定方隐在窗外阴影里,如同融入夜色的守护神。
“长安水深,名不虚传。”
承宇揉着发胀的眉心,轻叹,“我们那点洛阳的‘实绩’,在这些动辄操纵一州一府物资的大鳄眼里,怕是九牛一毛。屈突大将军的引荐信,或可叩门,想让他们真金白银投向我们那‘两京漕利’的遥远蓝图……难。”
“必须找到一个突破口,一个能让他们立刻看到真金白银,相信我们能点石成金的切入点!”
“定方,”他倏然抬头,“明日,不去拜会那些皇商巨贾了。
我们去西市漕运码头,去各大货栈亲眼看看——看看他们的货物堆积几何,装卸快慢,更要看清楚,他们最大的痛处,究竟在哪儿!”
窗外传来苏定方沉稳的回应:“是,先生。”
承宇吹熄油灯,和衣躺在那冰冷的床板上。
窗外,长安的星空陌生而冷冽。
他知道,真正的狩猎,明日方启。
客栈斜对面,酒肆二楼的雅间内。
一道身影静静立于竹帘之后,目光穿透夜色,精准地落在那扇刚刚熄灭的窗户上。
嘴角,勾起一丝玩味的弧度。
“洛阳来的财神爷?倒是有趣。”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去,给王东家递个话。就说……”
“鱼已入网,静观其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