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陛下松口说句“于国尚有用处”,承宇就没敢歇过。这会儿他正蹲在院中空地上,跟个穿粗布短打的老匠人凑一块儿,俩人头挨着头,盯着地上那具新改的曲辕犁瞧得入神。
那老匠人是鲁衡。他撸着袖子,满是老茧的手指顺着犁辕弧度划过去,嗓门亮得能穿透工坊的声响:“东家您快看!这犁辕按您说的调了三分,入土顺得很,省力气!您再瞧这土块,碎得匀匀的,跟过了筛子似的!”
鲁衡当初还在心里嘀咕,这商人出身的东家怕是瞎折腾,如今却满眼都是信服,连说话都带着股与有荣焉的劲儿。
承宇伸手摸了摸冰凉的犁铧,指腹在榫卯接缝处顿了顿——那儿有丝几乎摸不着的顿挫感。他皱了皱眉,点头道:“鲁师傅的手艺没话说。只是这犁壁,要是能再耐磨些,一具顶现在两三具用,农户才真能得实惠。”
他心里正琢磨着怎么改进,就见院门口飘来个浅碧色的身影。许如梦提着食盒走过来,新做的襦裙袖口收得窄窄的,走路带风也不碍事,身后俩侍女还捧着热水壶。
“承宇,鲁师傅,忙一上午了,先歇会儿吃点茶点吧。”她把食盒往石桌上放,掀开盖子,里头的点心还冒着热气,甜香一下就散了开来。
承宇脸上的紧绷劲儿瞬间松了,笑着招手:“辛苦了。鲁师傅,快来尝尝。”
三人刚端起杯子,院外就冲进来个嗓门大的:“承兄!了不得!你家那新犁在我家庄子试了,往年耕完地,牛累得直喘,得歇半天,今年耕完了,牛还能撒欢跑呢!”
来的是程处默,他一眼瞥见许如梦,立马收了咋咋呼呼的模样,挠着头作揖:“嫂夫人也在,小弟失礼了。”
许如梦笑了笑:“小公爷庄上用着顺手就好。”
承宇递给他碗温蜜水,顺口提了犁壁不耐磨的事儿。程处默一口干了蜜水,抹了把嘴:“这还不简单?多用点好铁呗!”
鲁衡苦着脸摇头:“小公爷,好铁贵啊!真用了,寻常农户攒大半年钱也未必买得起。东家是想找个又省钱又耐用的法子。”
程处默拍了下后脑勺,嘿嘿笑了:“也是……不过承兄你肯定有办法!”
承宇手指轻轻敲着犁壁,琢磨了会儿,眼里忽然亮了:“或许能从淬火工艺上想辙?要么调调铁和碳的配比?鲁师傅,这事还得您多费心试试。”
鲁衡一听,眼睛立马瞪圆了,赶紧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子,低头就记,生怕漏了一个字。
几人正说着,院门口又走进个人。李德謇穿着件月白长衫,走得慢悠悠的,一派斯文模样。
他先跟众人见了礼,才凑到承宇身边,压低声音:“承兄,昨日随家父入宫,听见陛下跟房相说京畿用新犁的田地——春耕进度比往年快不少,陛下听了还频频点头。”
承宇连忙拱手:“多谢德謇兄告知。这是格物院该做的,不敢当陛下嘉许。”
李德謇又往他身边凑了凑,声音更低了:“不过也有些杂音,说这新东西坏了工匠的老规矩,长此以往,怕世人都去追‘奇巧淫技’,不务正业了。”
“放他娘的……”程处默当场就炸了,撸起袖子就要骂,承宇赶紧按住他的胳膊。
“处默兄,别冲动。”承宇脸色没变,语气平和却有劲儿,“我们不过是在老祖宗的智慧上改了改,图个省人力、省畜力,多打些粮食,没离了经国济民的根本。要是真有不妥,不管哪位大人指出来,我都听着,有错就改。”
这话既摆了态度,又堵了别人的嘴。李德謇眼里闪过丝赞赏,没再多说。
等程处默和李德謇走了,院里就剩承宇和许如梦俩人。
许如梦望着院门外,轻声说:“承宇,只想安安静静做些实事,怎么就这么难?总有些闲言碎语。”
承宇伸手握住她的手,她的指尖有点凉,他的掌心暖暖的。他望着奔流的渭水,声音稳得很:“没事。只要咱们做的事真能利国利民,这点风波掀不动根基。更何况……”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低低的,就俩人能听见:“我们还有必须往前走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