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府衙后堂,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一场不算盛大但规格足够的官宴正在举行。
名义上是庆贺南城诸坊“网格化”治理初见成效,实则也是洛阳新贵们一次难得的交际场。
屈突通大将军亲至,足见重视。
席间推杯换盏,言笑晏晏,一派和睦景象。
承宇作为“网格化”的主要推行者,自然是宴会的焦点之一。
他换上了一身略显宽大的青色官袍,周旋于各色官员之间。
他的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应对得体,既不过分谦卑,也不显得倨傲。
几杯酒下肚,气氛愈加热络。
他始终保持着头脑的清明,今夜,另有所图。
他的目标,是坐在角落一案的一位老者。
此老姓周,乃工部水部司的一位老主事。
他官职不高,却是工部的老人,据说在洛阳营缮、水利方面浸淫了数十年,几乎参与了近几十年来洛阳所有大型工程的核算与记录,是一本活着的洛阳城建史。
他正眯着眼,小口啜着杯中酒。
承宇端着自己的酒杯,状似随意地踱步过去,很自然地在那周老主事身旁的空位坐下。
“周老,”承宇笑着拱手,语气恭敬,“晚生承宇,久闻老前辈大名,掌管洛阳水道桥涵数十载,如数家珍,实在令我辈钦羡。今日得见,幸会幸会。”
周老主事抬起眼皮,打量了承宇一眼,慢悠悠地放下酒杯,回了一礼:
“承都使年轻有为,推行新法,安定南城,老朽亦是久闻了。
都是为朝廷效力,分内之事,谈不上钦羡。” 语气平淡,透着官场老吏的谨慎。
承宇也不在意,亲自执壶为他斟满酒,叹道:
“晚生是赶鸭子上架,蒙屈突大将军和李公错爱,勉力为之罢了。
比起老前辈们数十年来为洛阳奠定的基业,实乃微不足道。
便如那横跨洛水的天津桥,雄浑壮丽,沟通南北,每日车马如流,方有今日洛阳之繁华。
此等千秋之功,方显工部前辈之匠心啊。”
他巧妙地将话题引向了天津桥,并以赞叹和敬仰的口吻,极尽恭维之能事。
果然,提到自己熟悉的领域,尤其是被年轻人如此推崇,周老主事的脸上露出得意之色。
他语气缓和了些:
“天津桥啊……确是杰作。前朝宇文恺大人的手笔,岂是凡俗?
我辈后人,不过是依例修缮,守成而已。”
“宇文恺大人自是神乎其技。”
承宇立刻接话,再次举杯敬酒,
“然守成亦是大功!若无老前辈这般兢兢业业,熟知每一处榫卯,每一处铁链,如此巨桥,焉能历经风雨而屹立不倒?
晚生敬您一杯,聊表敬意!”
两人对饮一杯。
酒是上好的洛阳窖藏,入口醇厚。
几杯暖酒下肚,加上承宇恰到好处的奉承,周老主事的脸色越发红润,话匣子也渐渐打开了。
“说起这天津桥,”老主事眼神有些飘忽,似是陷入了回忆。
“老夫参与过大大小小十几次勘验修缮。哪里的木板换了,哪里的铁链加固了,心里都有一本账。”
承宇心中一动,面上却露出极感兴趣的神情:
“哦?竟如此频繁?晚生观那桥体和水下勾连船只,浑然一体,还以为自前朝建成便一劳永逸了呢。”
“唉,世间哪有一劳永逸之事。”
周老主事摇摇头,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神秘感。
“尤其是这等横跨大河的巨桥,水下暗流冲刷,四季冷暖变化,损耗之大,非外人所能想象。
更何况……”
他顿了顿,似乎有些犹豫。
承宇立刻又为他斟满酒,身体微微前倾,做出倾听状:
“更何况什么?老前辈莫非还有什么独家秘闻?
晚生最爱听这些前人营建的奇闻轶事了。”
酒意和谈兴一起上涌,周老主事看了看左右,见无人注意他们这边,才凑近了些,声音更低:
“据说,当年宇文恺大人定址建桥,并非随意为之。洛水在此处,河床之下另有玄机。”
“玄机?”承宇的心跳开始加速。
“嗯。”
老主事抿了口酒,咂咂嘴。
“老夫也是听更老的匠人说的,说是洛水这一段,水下有‘暗眼’,或称‘水脉灵窍’。
寻常根基镇不住,反而会引动水脉,导致桥基不稳,甚至……招来一些不干净的东西。”
“不干净的东西?”承宇适时地表现出惊讶和一丝恰到好处的恐惧。
“嘘……”
老主事示意他小声,“都是些民间妄语,做不得真。
宇文恺大人学究天人,想必是堪舆过的。
故而下令,桥的南北两端各建两座重楼。重楼核心更是掺入了大量熔铸的‘镇水铁’,打下两根‘定河神铁’作为主心骨,直插河床极深之处,据说……
是为了镇住那‘水眼’。”
镇水铁?定河神铁?镇住水眼?
承宇瞬间联想到了那张皮纸上的“镇锁前朝惊世之怨于河眼”和“以煞冲窍”!
他强压激动,故作好奇地问:“竟有此事?那‘定河神铁’如今可还在?每次修缮岂不是很麻烦?”
“在,自然在!那是重楼和桥魂所在,动不得的!”
老主事语气肯定,“每次大的修缮,都需提前祭祀水神,动工期间更是禁忌颇多。
至于那主铁所在的重楼,等闲是不会去动的,也动不了。外围加固便是了。”
他叹了口气:
那地方,能不靠近,最好别靠近。”
完全吻合!
守卫森严,不仅防人,或许也在防一些“别的”东西?
他赶紧又敬了老主事一杯,岔开话题,免得他起疑:
“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多谢老前辈解惑,晚生真是长了见识。看来这营建之学,水深得很啊。”
“是啊,水深得很……”
周老主事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呵呵一笑,顺势端起酒杯。
“都是些陈年旧事,姑妄听之,姑妄听之。来,喝酒,喝酒!”
接下来,承宇不再追问天津桥的事,转而问些其他水利工程的趣闻,气氛重新变得轻松起来。
周老主事又喝了几杯,终于不胜酒力,趴在案几上昏昏睡去。
承宇看着他睡去,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起来,眼神变得锐利而深沉。
天津桥下有“水眼或灵窍”:这与“地钥”“天道之痕”的描述高度吻合。
两端重楼有“定河神铁”:很可能是进行某种仪式或利用此地特殊性的关键器物或阵眼。
官方修缮也需祭祀,且有禁忌:说明官方层面也可能知晓此地的特殊性,只是心照不宣,或将其归为民俗迷信。
东宫残党想要进行的“血祭”,目标必然也是天津桥!
承宇的心却早已飞到了那座隐藏着无尽秘密的巨桥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