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热退去后的孩子陷入了深沉的睡眠。
李纲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他靠着冰冷的石壁，几乎直不起腰。
他望着承乾恬静的睡颜，又看向正在收拾水罐、额角还带着汗珠的承宇，目光复杂至极。
感激、庆幸、后怕。
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看到一线生机般的希冀，在他眼中交织。
“承宇……”
李纲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脱：
“老夫……又欠你一条命。是乾儿的，也是老夫的。”
承宇摇摇头，用衣袖擦了擦额角的汗，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
“先生言重了。孩子没事就好。
现在我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护着他，也是护着我们自己。”
他的目光扫过许如梦，她正默默地将剩余的紫苏叶收好，动作间依旧有些虚弱，但眼神已恢复了清明。
李纲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向许如梦，微微致意，感谢她方才的协助。
然后，他的视线又回到承宇身上，那目光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直抵灵魂深处。
“你方才所用的救急之法，冷静果决，条理清晰，绝非寻常乡野土法。”
李纲缓缓道，语气不再是疑问，而是某种确认。
“还有你制的牙粉、变的皮蛋、画的筒车图……你的言谈举止，看待事物的角度……
承宇，你究竟从何而来？你绝非寻常南来逃难之人。”
承宇身体微微一僵。
该来的终究会来。
经历了这么多，他知道有些秘密无法永远隐瞒，尤其是面对李纲这样洞悉人心的智者。
他沉默片刻，山洞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许如梦也停下了动作，抬眼看向他，眼中同样充满了探究。
承宇斟酌着该如何开口，是继续隐瞒还是部分坦白？！
“沙沙……嗒……”
洞外极远处，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风声掩盖的、靴底踩断枯枝的声音。
几乎在同一刹那，承宇和李纲眼神同时一凛！
承宇是源自乡镇工作时常下村排查养成的警惕，李纲则是历经风波后形成的本能！
两人瞬间噤声，承宇一个箭步冲到洞口附近，侧身贴在岩壁后，屏息凝神向外望去。
李纲迅速将承乾往阴影深处挪了挪，自己挡在孩子身前，手悄无声息地按向了袍袖内隐藏的短刃。
许如梦也紧张地蜷缩起身子，握紧了承宇之前给她防身用的削尖木棍。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洞外只有风声和林叶摇曳的沙沙声。
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
一个低沉、平稳的男声，清晰地穿透洞口遮蔽的藤蔓传了进来：
“洞内，可是李纲李先生？左武卫大将军秦叔宝，奉先生手书之邀，特来寻访。并无恶意，请先生现身一见。”
秦叔宝！
他真的来了！而且如此之快！
李纲眼中瞬间爆发出巨大的惊喜和如释重负，他急忙看向承宇，用力点了点头，低声道：“是叔宝！是自己人！”
承宇心中也是猛地一松，但依旧保持着警惕。
他小心地拨开一点藤蔓缝隙，向外望去。
只见洞口不远处，一员大将按剑而立，身姿挺拔如山岳。
他身后远处，隐约可见几名精锐斥候的身影散布在林间警戒，阵型严谨，毫无破绽。
确认无误后，承宇这才彻底放下心，回头对李纲道：“先生，确是秦将军。”
李纲长吁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袍，虽狼狈却不失气度，当先一步走出山洞。
承宇和许如梦紧随其后。
见到李纲安然走出，秦琼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上前一步，抱拳行礼：
“李先生，叔宝来迟，让先生受惊了！”
“不迟不迟！大将军来得正是时候！”
李纲连忙还礼，语气激动，“若非大将军及时赶到，我等恐怕……唉！”
秦琼目光扫过李纲身后的承宇和许如梦，尤其在承宇脸上停顿了一瞬，“这二位是？”
“这位是承宇小友，这位是许如梦姑娘。
皆是老夫的患难之交，此次若非承宇小友多次机智周旋，老夫与……与重要之人，早已遭了毒手。”
李纲介绍道，刻意强调了“重要之人”。
秦琼是何等人物，立刻听出弦外之音，目光再次看向承宇时，带上了几分审视和重视。
李纲如此评价，绝非寻常之辈。
他对着承宇和许如梦微微颔首，算是见礼。
“李先生，此地不宜久留。
追杀你们的虽是县兵，但恐其引来更多麻烦。
我在山下备有马匹，请先生即刻随我下山，转移至安全之处。”
秦琼雷厉风行地说道。
“正该如此！”
李纲点头，随即像是下了莫大决心，对秦琼道：“叔宝，你随我进来。承宇，你也来。”
三人重新进入洞中。
李纲走到依旧熟睡的承乾身边，怜爱地看着他，然后深吸一口气，对秦琼沉声道：
“叔宝，你看这是谁？”
秦琼疑惑地上前两步，借着火光仔细看向那孩子。
方才在外并未留意，此刻细看，虽孩子病后脸色苍白，但那眉宇间的轮廓……
秦琼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极度震惊的神色，甚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失声低呼：
“这……这是……皇长孙殿下？！承乾？！他怎会在此？！”
秦琼作为秦王府的核心心腹，他自然认得李世民的嫡长子！
“正是！”
李纲语气沉重。
“秦王忧心长安剧变，建成或会行不忍言之事，故密令老夫携承乾离京暂避。
不料行踪泄露，引来东宫疯狂追杀。
方才若不是承宇小友用奇法救下高热的承乾，老夫……老夫真是万死难赎其罪！”
秦琼瞬间明白了所有事情的前因后果，也明白了李纲那封信为何如此急迫沉重！
这确实是关乎国本的“乾坤重器”！
他立刻单膝跪地，对着熟睡的孩子行了一个郑重的军礼，沉声道：“臣，秦叔宝，参见殿下！护驾来迟，罪该万死！”
礼毕，他站起身，目光如电般扫向洞外，对手下打了个严密警戒的手势。
整个山林的气氛瞬间变得更加肃杀，连风都停止了流动。
李纲看着秦琼，老眼中泪光再次浮现，他猛地抓住承宇的手臂，将他拉到秦琼面前，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泣血的恳求与托付：
“叔宝！承宇！今日老夫在此，有一事相求，亦有一事相告！”
他先看向秦琼：“叔宝，你忠勇无双，是秦王肱骨。老夫求你，务必护护承乾，平安返回秦王身边！此乃国本，不容有失！”
秦琼肃然抱拳：“琼，纵粉身碎骨，亦必护殿下周全！先生放心！”
李纲死死抓着承宇的手臂，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他转过头，一字一句地对承宇说道：
“承宇！老夫不知道你从何而来，也不知道你究竟知道多少！
但老夫阅人无数，能感觉到……你刚刚看向承乾的眼神，不仅仅是怜悯和保护……
那里面，有……有一种更深的东西，一种……仿佛知晓命运般的……悲悯和无奈？”
承宇心中剧震，仿佛被一道闪电劈中！李纲的观察力竟然恐怖如斯？！
李纲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却又清晰无比地钻入承宇和一旁秦琼的耳中：
“老夫今日……便将承乾，托付于你二人！叔宝护他此世安危，而承宇你……”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穿透了时空：
“老夫隐隐有种感觉……你……你或许知道……承乾这孩子……未来的……命途轨迹！
若……若真有那般一日，他行差踏错，或遇坎坷劫难……
老夫求你！
看在今日并肩患难之情，看在他只是个稚子的份上……
拉他一把！救他一救！
莫要让他……万劫不复！”
“噗通”一声，这位天下闻名的帝师，竟然对着承宇，这个来历不明的年轻人，就要屈膝跪下！
承宇和秦琼都骇然失色！承宇更是眼疾手快，死死托住了李纲的手臂，没让他跪下去。
但承宇的脸色，已经变得一片煞白，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李纲的话，像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他记忆的闸门。
历史上那个李承乾的结局——因谋反被废，贬死黔州……
一幕幕史料记载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
他知道！
李纲竟然凭逆天的直觉，猜到了他知晓未来的可能！
他将这样一个足以压垮任何人的、改变历史走向的沉重嘱托，强行塞到了他的手上！
救？如何救？改变历史会带来什么后果？
不救？又如何面对眼前这位托孤的老人？如何面对自己与这孩子共患难的情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