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抉择？”
零的灵魂在提问响起的瞬间绷紧。画框内的苍白虚空并非静态，那些几何图形缓慢旋转，冷漠的眼眸以无法理解的规律明灭，仿佛在同时进行亿万次计算与观察。哈斯塔的问题本身，就是一个精巧的陷阱——无论回答“抗争”、“顺从”、“逃避”还是“迷茫”，都可能成为祂“记录”中一个决定性的数据点，并可能影响其他注视者的判断。
他体内的碎片，在接触到这高浓度的、属于哈斯塔“剧场”的概念气息时，发出了微弱但尖锐的共鸣。那些关于哈斯塔的“概念残影”在灵魂中微微发烫，引动着碎片本能的“否定”冲动。这种冲动与周围环境的“褪色”与“虚无”感产生对抗，让零感觉自己像一颗即将被投入苍白墨水滴中的彩色沙粒，要么被同化，要么……破坏这滴墨水。
不能被动回答。不能被观察牵着走。
辉石的话在脑中回响——“扮演好角色”。一个挣扎的、试图理解命运的、并对观察者抱有谨慎好奇的人类。
零抬起头，目光（尽可能）平静地迎向那片苍白的虚空，迎向那无处不在又无迹可寻的“目光”。
“我的抉择，”他的声音在褪色的寂静中显得异常清晰，“源自生存的本能，而非戏剧的需要。观察者阁下，如果你期待的是预设剧本的演绎，恐怕会失望。我只是一介在废墟中寻找出路的流浪者，手中的火把（他意指碎片）既照亮前路，也可能焚毁自身。我前来，是想知道……在这舞台之上，演员是否也能看到一部分剧本？哪怕只是关于自身安危的……警示？”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问题抛回，同时点明了自己的困境和有限目的——寻求关于自身（尤其是碎片反噬）的信息。这既符合“挣扎求存者”的角色，也试探了哈斯塔是否愿意进行有限度的“信息交换”。
画框内的虚空似乎凝滞了一瞬。那些眼眸的明灭频率发生了微妙改变。
“有趣的反问。演员向导演索要剧本……即使那剧本可能只记载着演员的毁灭？” 哈斯塔的声音依旧平静，但零仿佛捕捉到了一丝几不可察的……兴味？“生存本能驱动的变量，其轨迹确实最难预测，也最具观察价值。你手中的‘火把’……嗯，那并非寻常之火。它的‘否定’本质，正在侵蚀点燃它的手掌，我看到了。”
零心头一震。哈斯塔果然能“看”到碎片对他造成的创伤！这正是他此行的深层目的之一！
“代价高昂。”零坦然承认，没有掩饰身体的疲惫和灵魂深处隐隐的灼痛，“每一次使用，都在我的存在上刻下裂痕。观察者阁下既然能看到，可否告知……这裂痕，是否有弥合或延缓的方法？哪怕只是理论上的可能？” 他抛出了真正的诱饵——对自身弱点的探讨。这既能获取潜在信息，也可能示敌以弱，降低对方的直接威胁评估。
“弥合‘否定’造成的创伤？” 哈斯塔的声音似乎带上了更多思考的韵律。“那并非物质或能量的损伤，而是‘存在概念’层面的侵蚀与悖论。以‘存在’去修补被‘否定’侵蚀的‘存在’，如同用水去修补被火焰烧穿的水袋。常规手段无效。”
零的心向下沉去。
“但是，” 那叠加的声音继续响起，“宇宙广袤，悖论之上或有更大的悖论，概念之外或有兼容的概念。纯粹的‘否定’之力罕见，而研究如何与其共处、甚至利用其悖论性质的存在……虽稀少，却并非没有。”
希望的火苗重新燃起。
“遥远的‘卡达斯之巅’幻梦境中，居住着不愿被记载的旧神后裔，他们守护着一些关于‘平衡’与‘概念调和’的古老智慧；已逝‘璀璨星环’文明的最后遗产里，或许封存着对‘逆熵’与‘存在稳固’的极端研究；而徘徊在诸界缝隙、以知识为货币的‘古商’奈亚拉托提普的化身之一，其宝库中可能收集着相关奇物或情报……”
哈斯塔列举了几个选项，每一个听起来都遥不可及、危险万分。幻梦境缥缈难寻，逝去文明的遗产如同大海捞针，而奈亚拉托提普……与那位的任何交易，都伴随着难以想象的代价和诡诈。
“这些，是可能的方向，而非确切的路径。” 哈斯塔的声音带着纯粹的陈述意味，“你的‘火把’与你的羁绊越深，侵蚀越快。寻求解决方法本身，就是一条布满更多观察点的轨迹。我很期待……你的选择，会将这出戏剧引向何方。”
信息给出了，代价也已言明——零的未来选择，将成为哈斯塔“剧场”中更受关注的剧情。
画框内的苍白虚像开始淡去，周围的色彩和实感如同退潮般缓缓回归。褪色画廊重新变回普通的废墟夕阳景象。
“初次接触，令人满意。变量，继续你的挣扎吧。在彻底燃尽之前，你的每一次抉择，都将是珍贵的观测数据。”
声音消逝。那无处不在的凝视感如潮水般退去，但零知道，一道更加专注、更加持久的“观察之线”，已经悄然系在了他身上。
零在原地站立良久，直到最后一丝异样感消失，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他成功了，也付出了代价——获得了珍贵而危险的信息，同时也将自己更深地嵌入了哈斯塔的“观察剧本”。
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仔细回味着哈斯塔提到的每一个名字：卡达斯幻梦、璀璨星环遗产、古商奈亚……这些线索，每一条都指向超越人类理解范畴的领域。以“暮光守望者”的能力，恐怕也只能触及皮毛。
回到“遗骸镇”，零将全部经过和获得的信息一字不差地汇报给辉石和核心顾问团。会议室内气氛凝重如铁。
“哈斯塔的‘观察’升级了，从广域扫描变成了重点跟踪。”辉石揉着眉心，“但祂给出的信息……有很高的可信度，至少符合我们对那些存在的认知。问题是，我们该选择哪条路？或者说，我们有能力选择哪条路？”
“幻梦境入口难寻，且规则诡异，旧神后裔态度未知，风险不可控。”
“‘璀璨星环’文明的遗迹分散在多次元空间，寻找特定遗产无异于星际捞针，时间上我们耗不起。”
“至于奈亚拉托提普的化身……”一位老顾问的声音带着深深的忌惮，“与‘古商’交易，我们付出什么？又能信任多少？那是一位以谎言和诡计编织乐趣的存在。”
讨论陷入僵局。每一条路都布满荆棘，而零的时间，可能并不像他们希望的那么充裕。碎片使用带来的灵魂创伤在积累，每一次冥想，他都能感觉到那被“否定”力量侵蚀出的“空洞”在缓慢扩大，带来冰冷的虚无感和偶尔闪现的记忆断层。
就在会议难以推进时，灰烬接收到了外层哨站传来的一条紧急且异常的报告。
“报告，‘遗骸镇’东南方七十三公里处，原‘锈蚀峡谷’监测站，记录到一次极小范围但极高层级的空间扰动。扰动性质……与已知任何‘不洁’污染或异象均不符。扰动结束后，监测站前出现了一个……无法解析的实体。它没有攻击性，只是留下了一样东西，并传达了一条指向零的讯息。”
“什么东西？什么讯息？”辉石立刻问道。
灰烬调出图像：一个看起来古朴甚至有些破旧的黄铜色星盘，悬浮在焦黑的地面上。星盘表面刻满无法理解的符号，中心有一个凹陷，似乎缺少了什么部件。
“留下的物品：一个残缺的‘导向星盘’。”灰烬的机械眼红光闪烁，“传达的讯息只有一句：‘欲寻‘平衡之楔’以固‘否定之伤’，三日后月圆时，携此信物至‘喧嚣空井’。知识有价，诚信交易。——徘徊者’”
“徘徊者……”辉石眼神一凛，“奈亚拉托提普诸多化身的常用称谓之一，尤其指代那位乐于进行‘公平’知识交易的‘古商’。”
会议室内一片死寂。
三条路中，最危险、最不可预测的一条，竟然主动将“邀请函”送到了家门口。是巧合？还是哈斯塔的“观察”本身，就已经引动了其他存在的反应？奈亚拉托提普，这位千面之神，祂是嗅到了零身上“否定”碎片的特殊性和哈斯塔的关注，才感兴趣的吗？
“这是一个明谋。”零缓缓开口，打破了沉默，“祂知道我们需要信息，知道我们可能别无选择。‘平衡之楔’……听起来正是能稳固‘存在’、对抗‘否定’侵蚀的东西。无论真假，这都是我们目前最直接、最明确的线索。”
“代价呢？”灰烬问。
“去了才知道。”零看着屏幕上那个古朴的星盘，“但‘诚信交易’……在奈亚拉托提普的字典里，这个词意味着，只要你付得起祂开的价码，并且能承受交易附带的‘惊喜’，祂的确会给你你想要的‘知识’或‘物品’。”
辉石与顾问们快速交换眼神。时间紧迫，零的创伤在加剧，哈斯塔的注视如影随形，其他古神的关注也可能因这次接触而波动。被动等待只会让情况更糟。
“制定计划。”辉石最终下达指令，声音斩钉截铁，“以最高警戒级别应对此次‘接触’。零，你必须去‘喧嚣空井’。但我们不会让你单独面对古商。灰烬，启动‘寂静帷幕’协议，组织一支最小规模的精英护卫队，全程保持隐匿和最高距离待命。技术部，全力分析那个‘导向星盘’，尝试理解其运作原理和可能的风险。医疗组，为零准备最高强度的精神稳定剂和紧急脱离方案。”
他的目光落在零身上：“这次，你的角色不是挣扎的流浪者，而是……一个清醒的、深知与魔鬼交易危险的‘买家’。你的目标是获取‘平衡之楔’的真实信息或获取途径，尽可能降低代价，然后活着回来。记住，奈亚拉托提普享受的是交易过程本身的‘趣味’和带来的‘混乱’，你的每一个反应，都可能影响祂的‘要价’。”
零重重点头。刚从哈斯塔的“观察剧场”归来，又将踏入奈亚拉托提普的“交易集市”。他的生存之路，注定要在这些古老存在的棋局与游戏中穿行。
三日后，月圆之夜。
零独自一人，手持那枚冰冷的黄铜星盘，站在了地图上标记为“喧嚣空井”的地方——那是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天然竖井边缘，井口直径超过百米，风声穿过时发出如同万千人窃窃私语的诡异声响，故得此名。
星盘在月光下微微发亮，中心的凹陷处，似乎对井中升起的某种无形气息产生了共鸣。
他深吸一口气，对着深不见底的黑暗，举起了星盘。
仿佛感应到信物，井中的“喧嚣”骤然停歇。
一片绝对的寂静中，一个带着迷人磁性、却又充满非人狡黠的声音，带着愉快的笑意，从井底深处，直接涌入零的脑海：
“啊，一位带着有趣‘火种’和‘债务’的客人……欢迎来到我的临时集市。”
“那么，让我们来谈谈，关于稳固你那可爱又危险的‘小伤痕’……”
“你愿意，支付怎样的‘代价’呢？”
微光下，零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投入那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井口。
交易，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