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机油和一种名为“希望”的、如今已极为奢侈的气息。这里曾是旧时代某个深埋地下的战略指挥中心,如今成了人类文明最后的火种之一。合金墙壁上闪烁着各种全息投影,显示着基地各区域的状况、资源储备,以及墙外那片被迷雾和怪物占据的世界的零星扫描数据。
零、引路人、狩、夜魅,还有技术官“枢”,围坐在一张巨大的战术台前。他们是“灯塔”最尖锐的矛,最坚固的盾,是无数次从绝境中杀出的精英小队——“棱镜”。
那时的零,眼神还没有如今这般死寂,虽然同样沉稳,但眉宇间仍能看出一丝属于年轻人的锐气。他左手腕上覆盖着一层轻薄的仿生皮肤,遮挡着下面的晶体,但那偶尔传来的细微刺痛和温热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这东西的存在。
引路人——那时他还叫“渊”——是队伍的战术核心和事实上的领导者。他冷静、缜密,总能从混乱中找出最优解,那双深邃的眼睛似乎能看透一切。此刻,他正指着全息地图上的一片剧烈扰动的能量区,那里被标记为“深渊之眼”。
“能量读数异常活跃,远超以往任何记录。‘它们’的活动频率在指数级增长。” 渊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凝重,“基地的屏障发生器已经超负荷运行三个月了,枢,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被称作枢的技术官是个戴着厚重眼镜的年轻女孩,手指在虚拟键盘上飞快跳动,脸色苍白。“最多……七十二小时。能量核心正在不可逆地衰变,屏障强度一旦跌破临界值,‘灯塔’就会像黑夜里的篝火,吸引所有‘觅食者’。”
一片沉默。绝望像冰冷的蛇,缠绕上每个人的心脏。
“那就没有选择了。” 零打破沉默,声音坚定,“我们必须主动出击,找到能量源,或者……找到关闭‘深渊之眼’的方法。” 他的左手无意识地握紧了手腕。
“主动出击?拿什么出击?” 夜魅——那时她更喜欢别人叫她的名字“影”——嗤笑一声,慵懒地靠在椅背上,把玩着一枚锋利的刀片,“就靠我们这几条破枪,和零手腕里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炸掉的‘礼物’?” 她的话语带着刺,但眼神深处同样有着无法掩饰的焦虑。她是队伍的侦察与暗杀专家,玩世不恭是她保护自己的外壳。
狩——当时被称为“默”——缓缓抬起头,他向来沉默寡言,大部分时间都沉浸在他那些从废墟中挖掘出的、记载着禁忌知识的古老书卷里。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古籍中有提及……‘深渊之眼’并非自然现象,它是一个‘门户’,连接着彼端的……不可名状之物。强行关闭,可能需要……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
“代价?还有什么代价比整个‘灯塔’数万人的覆灭更大?” 零猛地站起身,情绪有些激动,“我们存在的意义,不就是为了守护这些人吗?哪怕只有一丝希望!”
渊抬手,示意零冷静。他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停留在零的脸上。“零说得对,我们不能坐以待毙。但默的警告也必须重视。” 他调出另一份加密档案,上面显示着一个扭曲的、散发着幽光的符文,与零手腕晶体上的纹路有几分相似,但更加复杂、古老。
“这是我从一份失落文明的数据残片中复原的信息。” 渊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它指向一种……可能。不是关闭‘深渊之眼’,而是……‘引导’甚至‘利用’它的力量。”
“利用?!” 零瞳孔骤缩,“你疯了?那是污染!是疯狂之源!我们对抗的就是这种东西!”
“是力量。” 渊纠正道,他的眼神变得异常锐利,“一种我们无法理解,但真实不虚的力量。零,你手腕里的晶体,它能让你在一定程度上抵抗低语,感知甚至伤害到那些怪物,这不就是证明吗?它同样来自彼端!如果我们能掌控更强大的力量,或许就能扭转局面,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动地等待着被吞噬!”
“那是饮鸩止渴!” 零寸步不让,“接触越多,堕落越快!你看看外面那些扭曲的怪物,它们曾经也是人!你想让我们,让所有人都变成那样吗?”
“总比死了强!” 影突然插话,她站到了渊的身边,面具般的玩世不恭褪去,露出底下冰冷的现实主义者内核,“零,你的理想主义救不了任何人。我们试过了,坚守,牺牲,结果呢?基地一个接一个陷落,幸存者越来越少。我们需要新的出路,哪怕它通往地狱。”
默没有说话,但他合上了手中的古书,默默站到了渊的另一侧。他的态度不言自明。对于知识(哪怕是禁忌知识)的追求,以及对于当前道路必然走向灭亡的判断,让他选择了看似更有“希望”的另一条路。
队伍分裂了。一边是零,坚守着人类的底线和守护的信念,哪怕希望渺茫。另一边是渊、影和默,他们认为在生存面前,任何手段都可以被考虑,哪怕是向敌人借力。
一直沉默的枢看着眼前对峙的双方,嘴唇翕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痛苦地低下了头。她是技术官,她的世界是数据和逻辑,但此刻,逻辑似乎指向了深渊,而情感却让她无法轻易踏出那一步。
“所以,这就是你们的选择?” 零看着曾经生死与共的队友,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痛楚,“投向污染,背叛我们守护的一切?”
“我们没有背叛人类,零。” 渊看着他,纯白面具的意象仿佛在那一刻就已烙下,“我们只是在寻找另一种生存的可能。只是……这条路,注定无法与你同行了。”
那场争论没有结果,或者说,结果就是分道扬镳。
当晚,渊、影、默,带走了部分关于“深渊之眼”和古老符文的研究资料,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灯塔”。没有告别,没有解释,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的位置,和零心中一道难以愈合的裂痕。
枢最终留了下来,她无法说服自己踏上那条未知而危险的道路,也无法面对零那混合着失望和愤怒的眼神。她将自己埋进了工作中,试图用技术延缓“灯塔”的陷落。
零接过了领导权,变得更加沉默,也更加固执。他带领着剩下的人,用更残酷的战斗,更决绝的牺牲,艰难地维系着“灯塔”的存在。他手腕上的晶体,随着他一次次在绝境中压榨力量,那紫色的光芒越来越盛,皮肤下的黑色纹路也日益清晰。
他告诉自己,他们背叛了。他们选择了堕落。他们是敌人。
可为什么,在无数个被低语和噩梦惊醒的深夜,他脑海中闪过的,依旧是曾经并肩时,渊冷静的指挥,影刀子嘴豆腐心的关怀,默在篝火旁分享古籍故事的侧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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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围墙防线。
回忆的潮水退去,留下的是更加冰冷的现实。
零看着前方,引路人(渊)、狩(默)、夜魅(影)正在与那旧日的投影激战。他们的力量诡异而强大,与那阴影同源,却又在激烈对抗。狩的亵渎咒文形成无形的枷锁,缠绕着投影;夜魅的身影在阴影中闪烁,每一次出现都在投影的光影结构上留下短暂的“伤口”;而引路人,他仿佛是整个战场的支点,以一种零无法理解的方式,在直接扭曲和抵消着投影散发出的精神污染和物理规则篡改。
他们的战斗方式,充满了不祥的气息,与人类所知的一切力量体系格格不入。但不可否认,他们挡住了那个足以瞬间摧毁整个防线的存在。
“队……队长?” 身后的士兵声音颤抖,带着茫然和一丝微弱的希望,“他们……是在帮我们?”
零没有回答。他的目光死死锁定了引路人。在又一次剧烈的能量碰撞中,引路人似乎微微侧过头,那纯白面具的孔洞,再次对上了零的视线。
这一次,零看到了。
在那深不见底的孔洞后方,不再是昔日渊那冷静睿智的眼神,也不是投向污染后的疯狂与混乱。那里面……是疲惫,是深可见骨的疲惫,以及一种……近乎绝望的坚持。
为什么?
这个疑问,比外面任何怪物的嘶嚎都更让零感到心悸。
就在这时,狩(默)的吟诵声陡然拔高,他手中的皮质书册无风自动,疯狂翻页,他本人则喷出一口漆黑的、如同活物般蠕动的血液。夜魅(影)发出一声闷哼,从阴影中被强行震出,左肩处一道伤口正在诡异的蠕动,仿佛有自己的生命。
而引路人(渊),他插在风衣口袋里的手终于拿了出来。他的双手覆盖着如同电路板般细密的幽紫色纹路,一直蔓延到袖口深处。他双手虚按向那旧日投影,整个空间的压力骤然增大。
“零!” 引路人第一次开口,声音透过雨幕和能量的嘶吼传来,沙哑,疲惫,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屏障!核心!快!”
零猛地回头,看向“灯塔”基地中心的方向。只见那维系着最后生存空间的能量屏障,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剧烈闪烁,明灭不定,仿佛随时都会彻底熄灭。
引路人他们……不是在攻击基地。他们是在……争取时间?为了屏障核心?
那一刻,零脑海中所有的固执、怨恨、不解,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真相撞得粉碎。
他们背叛了人类,但从未背叛过你。
一句当年未曾说出口,或许连他们自己都未曾清晰意识到的话,在此刻,震耳欲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