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少淮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他从摩托侧箱里翻出工具包递过去,又顺手把孟絮絮往棚子阴影里带了带,让她坐在一块平整的水泥墩上。夏婼也想凑过去,刚迈出一步,梁少淮便抬手拦住,声音不高:“你去车后面坐着。”
又让她去后面!
夏婼咬了咬嘴唇,最终没敢争辩,默默走到拖车旁坐下,低头抠弄自己的指甲的泥土。
棚子里只剩下梁少淮、孟絮絮和那个忙碌的店主。扳手敲击金属的声音清脆地回荡在寂静的旷野中,机油味混着尘土的气息在空气里弥漫。
店主一边拧螺丝,一边低声开口,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背后的人听。
“这不是第一次了。每隔几个月就来一拨,穿得人模狗样,说是修车,其实是打劫。上回有个姑娘,年纪比你们小,被他们……”
他顿了顿,没说完,只是摇了摇头,“钱被抢了不说,人也没能保住清白。后来听说回家就疯了,天天半夜喊救命。”
孟絮絮的身体猛地一僵,是啊,今儿个是他们走运,万一没成功,万一没成功奏效的话……不敢想!
她想起刚才那个男人踩着她手掌时的眼神,那种赤裸裸的、把她当成猎物的审视;想起夏婼踢她脚踝时的狠毒;想起梁少淮站在她面前却无法动弹的沉默。
那些画面在她脑子里翻腾,像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她感到一阵寒意从脊背窜上来,哪怕阳光正烈,她还是控制不住地发抖。
夏婼也听到了。她抬起头,脸色发白,嘴唇微微颤抖。她突然意识到,如果刚才梁少淮真的冲上去救人,那三个人很可能会先对她下手。她不是不知道危险,但她更清楚,自己刚才的行为,几乎把孟絮絮推向了深渊。而现在,连她自己也开始害怕——原来她们离那样的结局,只差一步。
“别说那么多了。”
梁少淮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他站在孟絮絮身侧,一只手搭在她肩上,掌心温热,像是在传递某种无声的安抚。他的目光盯着店主,眼神沉得像井水。
“修完车就报警。这种人不会只来一次。你不报,下次死的就是你。”
店主叹了口气,没再说话,低头继续干活。扳手转动的声音一下一下,像是在丈量时间的重量。棚外,风穿过断裂的铁皮,发出细微的呜咽。孟絮絮靠在梁少淮的手臂上,能感觉到他袖口下的肌肉绷得很紧,像是随时准备再次战斗。她没抬头,也没说话,只是慢慢放松了手指,任由那只受伤的手垂落在膝上。
大约四十分钟后,店主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油污。
“好了。胎换了,轴承也校正了。发动机我顺便查了,有点积碳,但不影响跑路。”
梁少淮从钱包里抽出几张钞票递过去,不多不少,刚好够工钱。他没道谢,只是点了点头。然后他转身,从侧箱里拿出一瓶新的矿泉水,拧开,递到孟絮絮嘴边。
“喝点水。”
她张开嘴,他轻轻倾斜瓶身,水流缓缓流入她口中。她喝得很慢,喉咙微微滚动。他一直举着瓶子,直到她摇头表示不要,才收回手,自己也喝了一口,然后把剩下的倒在地上,算是敬这片土地的规矩。
他发动车,这次让孟絮絮先坐上后座,等她坐稳,才跨上去。他回头看了眼夏婼。
“你还坐拖车。”
语气平淡,却没人敢质疑。
夏婼已经放弃辩驳,自觉的默默爬上拖车,低头缩成一团,像一只被雨淋透的鸟。
摩托车再次启动,引擎声撕开荒野的寂静。
夕阳开始西沉,将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滚烫的柏油路上。孟絮絮依旧环着梁少淮的腰,脸贴着他背后的夹克,能闻到烟草和汗混合的气息。她的手掌还在疼,但比起身体的痛,心里的震荡更久。
她想将那段不堪的记忆从脑海中彻底抹去,不愿让任何创伤的阴影玷污这难得与哥哥共处的旅途。这是属于他们的时光,澄澈而珍贵,怎能容许苦涩掺杂进来?
可也正是在那场生死交错的劫难之后,她才恍然领悟——命运的原野上,只消一个细微的举动,便能将生命的轨迹彻底改写。在恶念逼近的时刻,在尊严即将破碎的刹那……哥哥究竟怀着怎样的心情,做出了那个改变一切的决定?
这个疑问,像一枚迟迟不肯落下的秋叶,在她心底摇曳了这么多年。
这个男人的沉默有多重。他不会说“别怕”,但他会站在她前面,哪怕身后还有另一个女人在哭喊;他不会解释为什么不动,但他会在事后亲手为她清洗伤口;他不会拥抱她,但他的外套会盖住她发抖的肩膀。
公路向前延伸,穿过一片干枯的芦苇荡。风从两侧吹来,带着北方特有的干燥与粗粝。远处的地平线上,隐约可见一座小镇的轮廓。夜幕即将降临,但他们终于又能前进了。身后,那间破旧的修车棚渐渐消失在视野尽头,连同那段令人窒息的记忆,被甩在了滚滚尘烟之中。
摩托车在暮色中穿行,公路两旁的荒地逐渐被稀疏的林带取代。风从北方吹来,带着傍晚特有的凉意,卷起路面上细碎的沙粒,打在梁少淮的夹克上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孟絮絮靠在他背后,手臂环着他腰,身体随着车体的震动微微起伏。她的手掌已经不再流血,但伤口边缘仍有些发烫,每一次颠簸都让那片皮肤隐隐作痛。
她闭着眼,不是因为困,而是因为脑子里翻腾着刚才的画面——那个踩她手的男人脸上挂着笑,脚底碾压着她的指节;夏婼倒在地上装伤,死死拽住梁少淮的衣角;而梁少淮站在原地,像一尊即将崩裂的雕像,眼神沉得看不见底。她看得清楚,他真的动了杀心。他的手已经摸到了后腰,那里别着一把改装摩托时用的短扳手,金属头磨得锋利。他盯着那人,目光冷得不像活人,像是要把对方的心脏剜出来才肯罢休。
可她不能让他动手。她知道一旦他出手,哪怕只是划破对方的皮,他也再回不了头。他会进局子,会坐牢,会毁掉一切。她宁愿自己疼到昏过去,也不愿看他变成通缉犯。就在那一刻,她想起了路边那些野狗。它们一直躲在灌木丛里,灰黄的毛贴着瘦骨嶙峋的身子,眼神警惕又麻木。她小时候在县城养过一条流浪狗,会用不同的口哨声跟它交流。
她试了一下,轻轻吹了一声短促的“嘘——”,又接一个拖长的“呜——”。
起初没反应。她又吹了一次,这次音调更高些。忽然,一只趴在枯草堆里的狗抬起头,耳朵竖了起来。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它们开始低吼,声音由弱变强,最后齐声吠叫,此起彼伏,在空旷的荒野上传出很远。那三个男人脸色变了。他们本就心虚,此刻听到这么多狗同时躁动,以为附近有村民赶来了。光头男骂了句脏话,转身就跑。背心男也赶紧跟上。最后一个还犹豫了一下,梁少淮朝他迈了一步,他立刻跳开,三个人连滚带爬地消失在土路尽头。
狗群没有追上来,只是站在原地继续叫,直到人影彻底看不见了。然后它们又慢慢退回阴影里,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孟絮絮松了口气,腿一软,差点跪下去。梁少淮回头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只是把手伸过来扶她上车。那时她想笑,却笑不出来。以前他总笑话她:“你跟畜生说话比跟人还顺溜。”现在想想,还真是畜生救了他们。
这段回忆还没散去,耳边就传来夏婼的声音。她坐在拖车上,身子被颠得左右晃,却还是扭头看向孟絮絮,语气带着一丝少见的紧张。
“你的膝盖……又出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