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惊鸿院内寂静无声,唯有书房窗棂透出一点摇曳烛火。
沈惊鸿换上一袭月白云纹锦裙,外罩淡紫绣金比甲,乌发绾成简单的随云髻,簪一支素银簪子。虽一夜未得安眠,但她眸光清亮,神色沉静,不见半分疲态。她用过早膳,吩咐白芷备车,又对玄影低声交代几句,便带着两名心腹丫鬟和四名护卫,乘车往城南墨韵斋而去。
马车辘辘行驶在清晨的街道上,偶尔有叫卖声传入车内。沈惊鸿闭目养神,脑中却飞速运转。与萧景渊的这次会面至关重要,她需得把握分寸,既要展现合作的价值与诚意,也要维持镇国公府嫡女应有的矜持与锋芒,绝不能沦为皇子夺嫡中完全依附的一方。
墨韵斋是京城有名的清雅之地,主营文房四宝、古籍字画,来往多是文人雅士、清贵官员。此处环境幽静,雅间私密,是密谈的好去处。
沈惊鸿的马车在墨韵斋后门停下,早有掌柜模样的中年人恭敬等候,引着她穿过一条僻静的廊道,来到后院一间极为雅致的书房外。
“沈小姐请,主子已在里面等候。”掌柜躬身退下。
沈惊鸿推门而入,只见萧景渊负手立于窗前,一身天青色常服,衬得他身姿挺拔,温润如玉。他闻声回头,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浅笑,目光落在沈惊鸿身上时,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与关切。
“三殿下。”沈惊鸿微微屈膝行礼。
“沈小姐不必多礼。”萧景渊虚扶一下,示意她落座,“清晨相邀,打扰小姐休息了。”
两人分主客坐在临窗的紫檀木榻上,中间隔着一张雕花小几,上面已沏好两杯清茶,茶香袅袅。
“殿下言重了。”沈惊鸿端起茶盏,指尖感受着温热的瓷壁,语气平和,“不知殿下召见,所为何事?”
萧景渊看着她沉静的侧脸,知道她不喜欢迂回试探,便直接切入主题:“昨夜西市胡记香料铺之事,虽消息被苏家极力压下,但我亦有所耳闻。沈小姐……受惊了。”他话语中带着真诚的关切,却并未点破她夜探之事,保留了彼此的体面。
沈惊鸿抬眸,对上他温润却隐含锐利的目光,知道这位三皇子并非表面看起来那般与世无争。她放下茶盏,声音清晰而冷静:“有劳殿下挂心。惊鸿无事,反倒因祸得福,确认了一些事情,并带回了一些……或许对殿下有用的东西。”
萧景渊眼神微凝:“哦?”
沈惊鸿从袖中取出几张折叠整齐的纸笺,并非原版的羊皮纸,而是她凭着记忆和理解,重新整理誊抄的部分关键符号与对应推测,以及从那些账册中摘录的几笔可疑的漕运款项记录。
“殿下请看。”她将纸笺推至萧景渊面前,“这些符号,经我初步辨认,与前朝某些隐秘记载有关,疑似与一种阴毒蛊术的炼制之法有关联。而胡记香料铺,明面上是苏家的产业,暗地里,恐怕是炼制此等蛊毒的一处巢穴。”
萧景渊接过纸笺,仔细看去。那些古怪符号他虽不识,但沈惊鸿在一旁做了简要标注,联系她所言,再想到苏家与七弟近来的一些隐秘动作,他心中已然信了七八分。当他看到那几笔漕运款项记录时,眉头微微蹙起。
漕运……这几笔款项数额巨大,名目却含糊不清,拨付时间与漕粮北运的关键节点吻合,最终流向却指向几个空壳商号……萧景渊指尖点着那几行字,眸中闪过一丝冷光,沈小姐怀疑,有人利用漕运中饱私囊,甚至……以漕粮或漕船为掩护,行不法之事?
殿下明鉴。沈惊鸿颔首,苏家掌控户部多年,漕运总督亦是其门生。若说他们在此中动手脚,并非难事。此前科举舞弊案,已让苏家与七殿下声誉受损,若此时再爆出漕运贪腐大案,且证据确凿……她话语未尽,但意思已然明了。这将是对苏家和七皇子萧彻势力的又一沉重打击,也能让主持彻查此案的萧景渊在朝中声望更隆,进一步获得皇帝青睐。
萧景渊沉吟片刻,看向沈惊鸿的目光多了几分深意:沈小姐此番,不仅以身犯险探得关键线索,更将此重要物证交予本王……这份情,本王记下了。他顿了顿,语气转为凝重,只是,漕运关系国本,牵扯极广,若要动它,需有万全准备,一击必中。否则打草惊蛇,后患无穷。
殿下所虑极是。沈惊鸿早有准备,从容道,这些誊录的证据,虽能引起陛下疑心,但尚不足以定鼎乾坤。我们需要更多、更直接的证据,比如真实的账本、经手人的口供、以及……赃银赃物的去向。
沈小姐可有良策?萧景渊身体微微前倾,显露出极大的兴趣。
沈惊鸿唇角微勾,露出一抹清冷而睿智的笑意: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愿闻其详。
明面上,殿下可借着清查科举舞弊案余波,奏请陛下整顿吏治,尤其关注钱粮重地。此举合情合理,不会引起苏家过度警觉。暗地里,沈惊鸿压低了声音,我们需双管齐下。
其一,从苏家内部入手。苏家并非铁板一块,尤其是一些不得志或受压迫的下层管事、账房之流,或许能成为突破口。她没有提及王贵的具体安排,这是她的暗棋,暂时不宜让萧景渊知晓全部。
萧景渊若有所思:此事不易,但确有可能。本王会留意。
其二,沈惊鸿继续道,从漕运链条本身入手。漕粮从江南起运,至京城入库,中间环节众多,漕丁、押运官、仓场书吏……总有人会知道些什么。我们可以派人暗中查访,尤其是那些曾因损失过漕粮,或对漕运弊端心存不满之人。
萧景渊眼中亮光一闪:不错!漕运之上,倾轧不断,利益纠葛复杂,必有可利用之隙。此事……或可交由可靠之人暗中进行。
殿下有人选?沈惊鸿问。
萧景渊微微颔首:本王麾下有一门客,名唤顾青,曾游历江南,对漕运事宜略有了解,且为人机敏,忠诚可靠。可令他暗中南下查探。
沈惊鸿点头表示认可:如此甚好。惊鸿这边,也会动用一些……江湖上的关系,从旁协助,探查漕运沿途的异常动向。她指的自然是幽冥阁的势力。
萧景渊深深看了她一眼,对于这位沈家嫡女暗中掌控的江湖力量,他虽不完全清楚,却也隐约有所察觉,此刻心照不宣。好,那便有劳沈小姐了。他举起茶盏,你我联手,必能让这漕运沉疴,重见天日。
沈惊鸿亦举杯相迎,瓷杯轻碰,发出清脆的响声,如同盟约落定。
又商议了一些细节,例如消息传递的渠道、后续行动的配合等,沈惊鸿见时辰不早,便起身告辞。
萧景渊亲自送她至书房门口,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纤细却挺直,仿佛蕴藏着无尽的力量。他眸色深沉,心中波澜微起。这个女子,聪慧、果决、胆识过人,更拥有不俗的势力,若能得她真心辅佐……他收敛心神,转身回到案前,开始细细谋划如何将沈惊鸿带来的线索,转化为刺向对手的利刃。
——
离开墨韵斋,沈惊鸿并未直接回府,而是吩咐马车绕道去了西市附近的一家绸缎庄。
这家云锦庄表面上是售卖高档绸缎,实则是幽冥阁设在京城的一处秘密联络点。沈惊鸿以挑选衣料为名,进入内间,玄影已悄然在此等候。
小姐。玄影低声道,王贵那边已经安排妥当。今早他在赌坊赢了一笔不小的钱,刚好够他还清债务,还有富余。属下已让人暗中引导,让他以为是走了鸿运,并未察觉异常。
很好。沈惊鸿指尖拂过一匹光滑的杭缎,语气淡漠,继续盯着他,留意他之后的反应和动向。特别是他与苏府哪些人接触,有无异常举动。
玄影应下,随即又道,另外,阁主传来消息,关于那些羊皮纸上的符号,阁中几位长老正在加紧破译,已有一些进展,似乎确实与一种失传已久的噬心蛊有关。详细内容,阁主稍后会亲自向您禀报。
噬心蛊……沈惊鸿眸光一凛。前世影无踪似乎就用过类似的手段控制朝臣!果然如此!
告诉阁主,我知道了。让他一切小心,苏家和影无踪经此一事,必定更加警惕。沈惊鸿吩咐道。
属下明白。
在绸缎庄稍作停留,采买了几匹布料掩人耳目后,沈惊鸿便乘车回府。
马车刚在镇国公府门前停稳,门房便有人上前禀报:大小姐,方才二房的三小姐来过,说是得了一副新花样,想请您过去指点绣工。
沈惊鸿眸光微闪。二房的三小姐沈雨柔,是二叔的庶女,向来与她那已经失势的庶妹沈柔薇走得近。这个时候来请她,恐怕不是单纯的请教绣工这么简单。
知道了。沈惊鸿淡淡应了声,并未直接去二房,而是先回了自己的惊鸿院。
她需要好好梳理一下如今的局势。柳姨娘虽已倒台,但府中仍有不少她的旧部,以及二房那边蠢蠢欲动的人。苏家和七皇子在朝堂上的反击绝不会停止,而她与三皇子的联盟才刚刚开始。前路,依旧布满荆棘。
坐在书案前,沈惊鸿铺开纸张,提笔蘸墨,开始细细勾画接下来的布局。漕运一案是明线,双面间谍是暗线,而府内的这些魑魅魍魉,也该找个机会,好好清理一番了。她的笔尖在和几个字上重重划过,眼中寒芒乍现。
窗外,日头渐高,将她的身影拉得修长。一场新的风暴,正在这看似平静的镇国公府内,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