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传来的,不止是汽车引擎声,还有清晰可辨的、属于叶知秋那带着颤抖的询问声,以及苏明远更为低沉的回应。林晚放在石桌上的手微微蜷缩了一下,随即又强迫自己放松。她站起身,没有立刻去开门,而是静静地站在院中海棠树的阴影下,仿佛在汲取最后一点独处的力量。
敲门声响起,克制而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林晚深吸一口气,走过去,拉开了那扇朱红色的木门。
门外站着苏明远、叶知秋,以及周聿深。苏明远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文件袋,封口处贴着鉴定机构的专用封签。叶知秋的眼睛红肿得厉害,显然在来之前又哭过,此刻她紧紧盯着林晚,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下意识地抓住了丈夫的手臂,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周聿深站在稍后一步的位置,对林晚投来一个安抚的、让她安心的眼神。
“晚晚……”苏明远的声音干涩,他举了举手中的文件袋,“结果……拿到了。”
“请进吧。”林晚侧身让开,语气平静无波,仿佛他们只是普通的访客。
三人走进小院。叶知秋几乎是立刻就开始打量这个她女儿生活了不知多久的地方。院子不大,却收拾得干净整洁,墙角的花草生机勃勃,石桌石凳略显陈旧,却别有一种岁月沉淀的安宁。这里没有苏家的奢华,却充满了生活的气息,是她的囡囡一点点经营起来的“家”。这个认知让她的心酸涩不已。
林晚请他们在石桌旁坐下,桌上早已摆好了三杯清茶。
没有人去动那茶杯。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苏明远放在石桌上的那个牛皮纸袋上。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却像一块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晚晚,”苏明远深吸一口气,目光沉重地看向林晚,“这份报告,我们还没有拆。我们觉得……应该和你一起打开。无论结果如何,我们都希望……你能知道,我们的心……”他似乎不知该如何措辞,才能既表达他们的期盼,又不给林晚压力。
叶知秋再也忍不住,泪水滚落下来,她看着林晚,几乎是哀求地说:“孩子……妈妈……我……”她语无伦次,那份害怕希望落空的恐惧,和渴望确认的急切,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她撕裂。
林晚看着他们,看着叶知秋的眼泪,看着苏明远强装的镇定下那细微的颤抖,她心中那层无形的隔膜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戳动了一下。她沉默了片刻,然后伸出手,拿起了那个文件袋。
她的动作很慢,却很稳。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纸张,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耳边轰鸣。她看了一眼周聿深,后者对她微微颔首。
“撕拉——”一声,封签被撕开。林晚从里面抽出了那份薄薄的、却重若千钧的鉴定报告。她直接翻到了最后一页,目光掠过那些复杂的基因位点数据,定格在最后的那行结论性文字上——
**“依据dNA分析结果,支持苏明远、叶知秋是林晚的生物学父母亲。”**
支持……生物学父母亲……
这几个字,像带着魔力,瞬间刻入了林晚的脑海。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叶知秋死死盯着林晚的脸,试图从她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中读出答案。当她看到林晚的目光在报告上定格,瞳孔几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时,她心中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弦,终于“嗡”的一声断了。
“是……是不是?是不是我们的囡囡?”叶知秋猛地站起身,带翻了石凳也浑然不觉,她扑到林晚身边,颤抖的手想要去拿那份报告,却又不敢。
林晚抬起眼,看向眼前泪流满面、情绪几乎崩溃的妇人,又看向一旁同样屏住呼吸、眼圈迅速泛红的苏明远。她将报告轻轻递到叶知秋面前,指向那行结论。
叶知秋的目光死死锁住那行字,仿佛要将其灼穿。几秒钟后,一声压抑了二十年、饱含了无数痛苦、思念和最终确认的痛哭,从她喉咙深处爆发出来。她一把抱住林晚,这一次,不再是之前那种小心翼翼,而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仿佛要将她失而复得的珍宝,彻底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再不分离。
“是我的囡囡!是我的孩子!明远!她就是我们的晚晚!!”她泣不成声,反复重复着这几句话。
苏明远也站了起来,这个在中医界叱咤风云的男人,此刻用手捂住了眼睛,肩膀微微耸动,压抑的哽咽声泄露了他同样汹涌的情绪。他走过来,伸出颤抖的手臂,将抱在一起的妻子和女儿,一同紧紧搂住。
一家三口,在这狭窄的四合院里,在经历了二十年的离散和等待后,终于在这一纸科学的证明下,完成了形式上的“团聚”。
周聿深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这感人却又复杂的一幕,眼神深邃。他为林晚感到高兴,那颗漂泊的心终于找到了生物学上的归宿,但他更关注的,是林晚本身的感受。
林晚被叶知秋紧紧抱着,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的剧烈颤抖和那滚烫的泪水浸湿自己肩头的衣衫。苏明远的拥抱同样有力,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属于父亲的愧疚和狂喜。他们的情感是如此真实,如此炽热,几乎要将她融化。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不仅仅是林晚了。她的身体里,确实流淌着苏明远和叶知秋的血液。她是苏晚。
这个认知,让她心头巨震,一片茫然。她被动地承受着这个拥抱,内心深处那片荒芜,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确认无误的亲情潮水猛烈冲刷着,却依然感到一种无所适从的漂浮感。
过了许久,叶知秋的哭声才渐渐平息,变为小声的啜泣。她不舍地松开林晚,双手却依旧紧紧抓着她的胳膊,仿佛怕一松手她就会消失。她捧着林晚的脸,泪眼婆娑地仔细端详,仿佛怎么看也看不够。
“晚晚,现在……现在你相信了吗?我们真的是你的爸爸妈妈!”叶知秋的声音带着哭过后的沙哑,充满了期盼,“跟爸爸妈妈回家,好不好?以后让妈妈好好照顾你,把这二十年缺失的,都补给你!”
苏明远也红着眼圈,殷切地看着林晚:“是啊,晚晚,回家吧。你的房间早就准备好了,一切都是按你小时候……不,按你现在可能会喜欢的样子重新布置的。那里才是你的家。”
“家”这个字眼,再次刺痛了林晚。
她看着眼前这两张写满了失而复得的喜悦和迫切想要弥补的脸,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对血缘确认后的某种释然,有对他们真挚情感的触动,但更多的,是一种清晰的、来自内心深处的抗拒。
她轻轻地,但坚定地,将自己的胳膊从叶知秋手中抽了出来。这个动作,让苏明远和叶知秋脸上的喜悦瞬间凝固了。
林晚后退了一小步,与他们拉开了一点距离。她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平静地看向他们,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苏教授,苏夫人。”她还是用了这个称呼,看到叶知秋眼中瞬间涌上的受伤,她顿了顿,但依旧继续说下去,“鉴定结果,我看到了。我……承认我们之间的血缘关系。”
她选择用了“承认”这个词,而不是“接受”。
“但是,”她话锋一转,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很感谢你们的好意,可是,我现在还不能跟你们回苏家去住。”
“为什么?!”叶知秋急切地追问,眼泪又涌了上来,“那里是你的家啊!你是不是还在怪我们?怪我们当年弄丢了你?还是……还是觉得我们这二十年没有尽到父母的责任?”
“不是的。”林晚摇了摇头,她努力组织着语言,不想伤害他们,但必须表明自己的立场,“我没有怪你们。丢失孩子,是任何父母都不愿经历的痛苦。我相信你们这二十年来并不好过。”
她环顾了一下这个小小的院落,目光中流露出一种深深的眷恋。“只是,这里,”她指了指脚下,“这里才是我生活的地方。”
她重新看向苏明远和叶知秋,眼神真诚而带着一丝恳求:“我需要时间。需要时间去消化‘苏晚’这个身份,去了解你们,了解苏家。这一切对我来说,太突然,太陌生了。直接住进苏家,面对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复杂的人际关系……我恐怕无法适应,那对我而言,可能更像是一种……压力。”
她的话,像一盆冷水,将苏氏夫妇从狂喜的云端拉回了现实。他们看着女儿冷静而疏离的脸庞,听着她条理清晰的分析,终于清晰地认识到——血缘的确认,只是第一步。要真正找回他们的女儿,赢得她的心,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
苏明远沉默了。他比妻子更早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女儿不是在拿乔,也不是在怨恨,她只是在守护她习惯了二十年的生活和自我。这份独立和清醒,让他心疼,也让他……不得不尊重。
叶知秋还想说什么,苏明远轻轻按住了她的手,对她摇了摇头。他看向林晚,目光复杂,包含了理解、失落,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
“好。”苏明远的声音有些沙哑,但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和,“我们尊重你的决定。你想住在这里,就住在这里。我们不会强迫你。”
他看了一眼这小小的院落,继续说道:“但是,晚晚,既然血缘已经确认,我们希望,你能给我们机会,让我们参与你的生活。偶尔……回家吃顿饭,或者,让我们来看看你,可以吗?”
这几乎是一种低声下气的请求了。来自苏明远这样的男人,更显得沉重。
林晚看着他们眼中那小心翼翼的期盼,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她无法再拒绝这样卑微的请求。她点了点头:“好。”
只是一个“好”字,却让苏明远和叶知秋如同听到了天籁,脸上重新焕发出光彩。
“那……那我们不打扰你休息了。”苏明远拉着依依不舍的叶知秋,准备告辞。他知道,此刻不宜久留,需要给女儿空间。
叶知秋一步三回头,不停地嘱咐:“晚晚,照顾好自己,想吃什么就给妈妈……给我打电话,我让人给你送过来……”
送走苏家二人及周聿深后,四合院重新恢复了宁静。但林晚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她站在院中,看着手中那份轻飘飘却又沉重无比的鉴定报告,月光洒在她的身上,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她是林晚,也是苏晚。这两个身份如何共存,未来的路该如何走,将是她必须独自面对和思考的课题。而她的堡垒,这个租来的四合院,在可见的未来,依然是她唯一愿意停靠的港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