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堡的黎明是在一种高度戒备的肃杀中到来的。昨夜狄人异动的消息像一块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头。
堡墙上的守军目光如炬,紧盯着远方被晨雾笼罩的雪原。堡内,工匠坊的炉火彻夜未熄,打铁声、锯木声不绝于耳。沈清弦几乎一夜未眠,在作坊与伤兵营之间穿梭,督促箭矢制造,查看伤员情况,苍白的面容上唯有一双眸子亮得灼人。
萧执更是彻夜未眠,帅堂的灯火亮至天明。他与赵文山及几位心腹将领详细推演沙盘,调整防务,一道道军令悄无声息地传达下去。当第一缕天光透过窗棂,他才揉了揉酸胀的眉心,对古谦低声道:“让影卫的人动起来,重点盯住与张贲有旧的那几个营指挥使。若有异动,先控人,后禀报。”
“老奴明白。”古谦躬身应下,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清晨的议事简短而高效。萧执一身戎装,端坐主位,下达了最新部署:加固城防,派出多路精锐斥候深入敌占区侦察,同时命令一支偏师做出向西南方向机动、做出驰援河西走廊的态势,以迷惑狄人。众将领命而去。
“云尚书,”萧执看向沈清弦,“军械督造乃重中之重,尤其箭矢与守城器械,需日夜赶工,务必保证充足。另,组织堡中妇孺,赶制御寒冬衣与伤兵绷带。”
“臣领命。”沈清弦肃然应道。她能感受到萧执平静外表下紧绷的神经,这场博弈,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议事散去,沈清弦正欲赶往工匠坊,却被萧执叫住。
“你随本王来。”萧执起身,走向帅堂旁侧的小室。这里原本是存放兵械的耳房,临时辟为他的书房兼歇息处,陈设极为简陋。
沈清弦心中微诧,依言跟上。古谦无声地掩上门,守在外面。
室内只剩下他们二人。萧执走到案前,从一堆文书中抽出一封密信,递给沈清弦,声音低沉:“京城刚到的消息,你看看。”
沈清弦接过,快速浏览,脸色渐渐凝重。信是萧执在京中的暗线所发,言及三皇子萧铭近日虽称病不出,但其门下清客与几位兵部、户部要员往来异常密切,似乎在暗中调集一批并非记录在案的“特别军资”,去向不明。更令人心惊的是,信中提到,有迹象显示,张贲在龙城陷落前,曾与京中某位“贵人”有过秘密联络,用的是一条极为隐秘的渠道。
“这……”沈清弦抬起头,眼中满是震惊与寒意,“殿下,这是否意味着,张贲通敌之事,三皇子……可能知情?甚至……”
“未必全然知情,但绝非毫不知情。”萧执目光冰冷,“老三此人,看似温和,实则利欲熏心。他或许未必真想看到北疆全面溃败,但借狄人之手,铲除异己,削弱本王,甚至……让你我葬身北疆,却是他乐见其成之事。这批‘特别军资’,恐怕就是用来‘犒劳’某些人的。”
“那我们……”
“按兵不动。”萧执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证据不足,贸然发难,打草惊蛇。眼下首要之敌是狄人。京城那边,本王自有安排。让你知晓,是让你心中有数,日后行事,更加谨慎。”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尤其……是你。”
他话语中的回护之意如此明显,沈清弦心尖一颤,低声道:“清弦明白,定不辜负殿下信任。”
正事说完,室内陷入短暂的沉默。萧执走到窗边,望着堡内忙碌的景象,忽然道:“你脸色很差,昨夜又没休息?”
沈清弦没料到他突然问这个,微微一怔,下意识摸了摸脸颊:“还好,只是军务繁杂……”
“身体是本钱。”萧执转过身,目光落在她略显单薄的肩头,眉头微蹙,“北地苦寒,你旧伤未愈,不可过度劳累。工匠坊之事,交代给得力之人便可,不必事事亲力亲为。”
“谢殿下关怀,清弦撑得住。”他突如其来的关心让她有些无措,心底却泛起一丝暖意。
萧执沉默片刻,从案几抽屉里取出一个精致的小瓷瓶,递给她:“宫中御制的‘养元丹’,对恢复元气有奇效。每日一粒,温水送服。”
沈清弦看着那洁白细腻的瓷瓶,没有立刻去接:“殿下,这太珍贵了,您……”
“拿着。”萧执语气不容拒绝,直接将瓷瓶塞入她手中,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掌心,带来一丝冰凉的触感,“本王用不上这个。”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你的安危,关乎北疆军心,亦关乎……大局。”
沈清弦握着那尚带他指尖余温的瓷瓶,只觉得手心滚烫,脸颊也不自觉地热了起来。她垂下眼睫,轻声道:“……谢殿下。”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古谦的声音:“殿下,京营左军统领求见,禀报防务调整事宜。”
萧执收回目光,恢复了平日的清冷:“让他进来。” 又对沈清弦道:“你去忙吧。”
“是,清弦告退。”沈清弦如蒙大赦,握紧瓷瓶,匆匆行了一礼,退了出去。走到门外,冷风一吹,她才感觉脸上的热度稍稍退去,心却跳得厉害。
这一整日,沈清弦都有些心神不宁。处理军务时,那瓷瓶冰凉的触感和萧执深邃的目光总在不经意间闯入脑海。她强迫自己集中精神,但那种被默默关注、被细致呵护的感觉,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圈圈涟漪。
夜幕再次降临。狄人方面依旧没有大规模进攻的迹象,但这种诡异的平静更让人不安。子夜时分,沈清弦刚处理完一批军械文书,准备歇下,堡外西南方向突然传来一阵隐约的骚动和兵刃交击之声!紧接着,警钟凄厉地敲响!
“敌袭!西南暗哨遇袭!” 堡墙上传来守军的惊呼!
沈清弦心中一惊,立刻披衣起身,抓起床边的佩剑就冲了出去。只见西南夜空下,隐约有火光闪动,厮杀声越来越近!
“怎么回事?”她抓住一名匆匆跑过的校尉急问。
“回云尚书!是一小队狄人精锐夜不收,摸掉了我们两个外围暗哨,正试图渗透进来,被巡逻队发现,交上手了!”校尉气喘吁吁地回答。
正在这时,萧执沉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慌什么!各就各位,加强警戒,没有命令,不得擅离岗位!赵文山!”
“末将在!”赵文山全身披挂,疾奔而来。
“带你的人,增援西南角楼,务必全歼来犯之敌,抓几个活口!”
“得令!”赵文山领命而去。
萧执这才转向沈清弦,见她只穿着单薄的中衣外罩官袍,眉头一皱:“夜里风大,你出来做什么?回去!” 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殿下,我……”
“这里有本王在,无需你操心。”萧执打断她,对紧随其后的翠珠道,“送云尚书回去休息。”
“小姐,我们回去吧,外面危险。”翠珠连忙上前拉住沈清弦。
沈清弦看着萧执在火把映照下冷峻而坚定的侧脸,知道此刻自己留下也无益,只得点头:“那……殿下小心。” 说完,在翠珠的催促下,一步三回头地往回走。
然而,就在她转身走出不到十步,异变陡生!
一支淬毒的弩箭,如同黑暗中吐信的毒蛇,从堡内一处阴暗的屋顶死角疾射而出,目标直指背对方向的萧执后心!角度刁钻,时机狠辣!
“殿下小心!” 一直高度警惕的影七厉喝一声,飞身扑上!
但有人比他更快!
几乎是本能,沈清弦眼角余光瞥见那点寒芒的瞬间,想也不想,猛地转身,用尽全身力气将猝不及防的萧执往旁边一推!
“噗!”
弩箭带着凄厉的尖啸,擦着萧执的臂甲掠过,深深钉入他身旁的木柱,箭尾剧颤!而沈清弦因用力过猛,加上脚下积雪湿滑,惊呼一声,整个人向后摔去!
“清弦!” 萧执被推得一个趔趄,稳住身形后,看到的正是沈清弦向后倒下的身影!他脸色骤变,想也不想,长臂一伸,迅如闪电般揽住她的腰,将她猛地带入自己怀中!
“唔……”沈清弦重重撞进他坚硬的胸膛,冷冽的檀香混合着淡淡的血腥气瞬间将她包围。她惊魂未定,抬头正对上萧执近在咫尺的脸。火光下,他素来平静无波的凤眸中,此刻翻涌着前所未有的惊怒与后怕,搂在她腰间的手臂收得极紧,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你……”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谁让你挡的?!” 这话与其说是斥责,不如说是极度恐慌下的失态。
“我……”沈清弦被他眼中的风暴慑住,一时语塞。
“刺客在那边!追!” 影七已带着数名墨羽卫如鬼魅般扑向弩箭射来的方向,屋顶立刻传来激烈的打斗声。
周围的士兵都被这电光火石间的变故惊呆了。
萧执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但搂着沈清弦的手臂却未松开。他目光冰冷地扫过四周:“今日之事,谁敢泄露半字,军法处置!”
“是!”众人凛然应诺,纷纷低头,不敢再看。
“可伤着了?”他低下头,声音压低,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紧绷,仔细打量着她的脸色。
“没……没有。”沈清弦脸颊绯红,试图从他怀中挣脱,却发现他手臂如铁箍般纹丝不动。“殿下,放开我……好多人看着……”
萧执却仿佛没听见,只是紧紧盯着她,仿佛一松手她就会消失一般。直到影七返回复命:“殿下,刺客三人,两人服毒自尽,一人被属下重伤擒下,但……咬舌了。”
又是死士!萧执眼中寒光爆射,周身散发出骇人的戾气。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恢复冷静,但揽着沈清弦的手臂依旧没有放开的意思。他对着闻讯赶来的古谦沉声道:“清理现场,严查堡内所有可疑人员!赵文山回来,让他立刻来见本王!”
“是!”
吩咐完毕,萧执这才低头看向怀中羞得几乎将脸埋进他衣襟里的人儿,语气不容置疑:“送你回去。” 说罢,竟打横将她抱起,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大步流星地朝着她的住处走去。
“殿下!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沈清弦又羞又急,挣扎道。
“别动。”萧执的声音低沉而霸道,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你想让所有人都看着你衣衫不整地在雪地里走?”
沈清弦顿时语塞,只好将滚烫的脸深深埋入他怀中,感受着他强健有力的臂膀和沉稳的心跳,鼻尖全是他身上清冽好闻的气息,整个人都晕乎乎的。
一路无话。萧执将她径直抱回房间,轻轻放在床榻上,拉过锦被将她盖严实。翠珠早已机灵地退了出去,并带上了房门。
室内烛火摇曳,只剩下他们两人。气氛瞬间变得暧昧而紧绷。
萧执站在床边,高大的身影笼罩着她,目光深邃复杂地凝视着她。沈清弦心跳如鼓,根本不敢与他对视。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沙哑:“沈清弦,你记住。” 他一字一顿,清晰无比,“你的命,比本王的命重要。下次,再敢如此,本王绝不轻饶!”
这话如同惊雷,炸响在沈清弦耳边。她猛地抬头,撞入他那双仿佛要将她吸进去的深眸中。那里有未散的余怒,有深不见底的后怕,更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几乎要破笼而出的炽热情感。
“殿下……”她喃喃道,心中巨浪滔天。
萧执俯下身,抬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擦过她方才因惊吓而苍白的脸颊,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惜。他的指尖温热,与她冰凉的脸颊形成鲜明对比。
“好好休息。”他最终只说了这三个字,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入灵魂深处,然后毅然转身,大步离开。
房门轻轻合上。
沈清弦怔怔地坐在床上,脸颊被他触碰过的地方滚烫如火燎,心中仿佛有千军万马在奔腾。他刚才的话,他的眼神,他的触碰……一切都明白无误地昭示着那个她一直不敢深想的事实。
窗外,远处的厮杀声渐渐平息,夜重归寂静。而她的心,却再也无法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