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昭昏迷中断续吐露的“内奸”二字，如同冰锥，刺穿了逃亡途中短暂的喘息。沈清弦坐在颠簸的雪橇边缘，寒风裹挟着雪沫拍打在脸上，却远不及她心中的寒意。龙城陷落的真相，远比想象中更黑暗。有内奸，且级别不低，否则无法在谢擎眼皮底下打开城门，更无法精准地引导狄人攻击军工作坊，甚至在她逃亡路上设伏！这个人是谁？张副将？帅府书记官？还是……更高层的人物？谢云昭显然知道些什么，却无法说出。
“小姐，喝口热水吧。”翠珠递来一个温热的皮囊，担忧地看着她苍白的脸。
沈清弦接过，抿了一口，温热的水流稍稍驱散了身体的僵硬，却化不开眉宇间的凝重。她看了一眼躺在旁边雪橇上，再次陷入深度昏迷的谢云昭，心中五味杂陈。他还活着，是不幸中的万幸，但他带来的信息，却让前路更加迷雾重重。
“云姐姐，你别太担心了。”林软软从前面跑回来，小脸冻得通红，却努力做出轻松的样子，“谢将军吉人天相，肯定会醒过来的！我爷爷说了，他脉象稳了很多呢！”
看着她纯真乐观的脸，沈清弦勉强笑了笑：“嗯，谢谢你，软软。”
“前面快到‘一线天’峡谷了！”队伍前方传来猎户的呼喊，“大家加把劲，穿过峡谷，离黑石堡就不远了！”
一线天？沈清弦心中一动，展开舆图。这是通往黑石堡的必经之路，两侧峭壁如刀削，中间通道狭窄，地势险要。若狄人事先在此设伏……她不敢细想。
“影七。”
“大人。”影七如同鬼魅般出现在雪橇旁。
“派两个最得力的兄弟，先行探查峡谷情况，务必小心隐秘。若有异常，立刻发信号撤回，不可恋战。”
“属下明白！”影七领命，迅速安排两名擅长潜行的墨羽卫脱离队伍，如同雪豹般悄无声息地没入前方风雪中。
队伍的速度慢了下来，气氛重新变得紧张。林老走到沈清弦身边，浑浊却锐利的眼睛看了看她手中的舆图，低声道：“担心峡谷有埋伏？”
沈清弦点头：“狄人不是傻子，我们往南撤，这是最可能的路线。”
林老哼了一声：“放心，猎狗的鼻子灵着呢。真要有人，瞒不过它们。不过……”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丫头，你想过没有，就算到了黑石堡，一座废弃的军堡，能挡得住狄人大军几天？朝廷的援军，什么时候能到？”
这正是沈清弦最忧心的问题。她沉默片刻，坦然道：“林老，不瞒您说，我不知道援军何时能到。但黑石堡至少能给我们一个据险而守的机会，总好过在雪原上被骑兵追杀。至于能守多久……尽人事，听天命。”
林老深深看了她一眼，没再说话，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转身走向队伍前方。这个动作，带着一种无声的认可。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风雪似乎小了些，但寒意更甚。约莫一个时辰后，一名墨羽卫终于返回，脸色凝重。
“大人！峡谷内……有情况！”
“说！”沈清弦心一沉。
“峡谷中段，发现大队人马经过的新鲜痕迹，马蹄印杂乱，数量……不下两百骑！而且，我们在崖壁隐蔽处，发现了这个！”墨羽卫递上一小片被撕破的、染着暗褐色血迹的布条，布料是狄人常用的粗麻，但上面却用针线歪歪扭扭地绣了一个极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汉字——“王”。
“王？”沈清弦瞳孔骤缩！狄人队伍里，怎么会有绣着汉字的标记？是战利品？还是……内奸的联络暗号？！
“还有其他发现吗？有没有埋伏的迹象？”
“痕迹是通向峡谷另一端的，崖壁上未发现伏兵。但……属下觉得，对方似乎走得很匆忙，像是……像是在追赶什么，或者被什么追赶。”
不是埋伏，是路过？沈清弦心念电转。两百狄骑，匆忙南下？他们的目标是什么？黑石堡？还是更远的地方？
“风险有多大？”她问影七。
影七沉吟道：“痕迹较新，但对方已穿过峡谷。此时通过，风险相对较小。但需极度警惕，快速通过。”
“传令！全体戒备，以最快速度，悄无声息穿过一线天！遇到任何情况，不得恋战，全力冲过去！”沈清弦果断下令。
队伍再次动了起来，如同一条无声的河流，涌向那道仿佛被巨斧劈开的狭窄山口。峡谷内光线昏暗，寒风在峭壁间呼啸，发出鬼哭般的声音。每个人都屏住呼吸，紧紧跟着前人的脚步，生怕一点声响引来灭顶之灾。
沈清弦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始终按在剑柄上。翠珠紧紧挨着她，身体微微发抖。林软软也收起了笑容，紧张地抓着爷爷的衣角。林老则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两侧的崖壁。
幸运的是，直到队伍有惊无险地穿过长达数里的峡谷，预想中的伏兵并未出现。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然而，刚出峡谷，派往更前方探查的另一名墨羽卫带回了更令人震惊的消息：“大人！黑石堡……黑石堡方向有浓烟！像是……像是刚刚经历过战斗！”
“什么？！”沈清弦脸色剧变！黑石堡被攻击了？！
“看清楚了吗？是狄人还是……”
“距离太远，看不清详情。但烟很大，不像寻常炊烟。”
最后的希望似乎也要破灭！如果黑石堡已失，他们这群老弱妇孺该何去何从？
“大人，现在怎么办？”影七沉声问，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沈清弦身上。
沈清弦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狄人主力在龙城，南下扫荡的应该是偏师。黑石堡是废弃军堡，狄人为何要攻击它？除非……那里有值得他们攻击的目标！是溃散的守军？还是……像他们一样试图据守的难民？浓烟刚起，说明战斗可能刚刚结束，或还在继续！
“不能再往前了。”林老突然开口，语气凝重，“黑石堡已成是非之地，我们现在过去，是自投罗网。”
“可是林老，不去黑石堡，我们能去哪？”村长颤声问道。
沈清弦目光扫过舆图，最终落在距离黑石堡约十几里外的一处标记上——“猎户小屋（废弃）”。这是舆图上标注的一处极小补给点。
“去这里！”她指向那个点，“这里离黑石堡不远不近，可以观察情况，又相对隐蔽。我们先去那里暂避，弄清黑石堡的情况再作打算！”
林老看了看地点，点头：“可行。那地方我知道，早年猎户歇脚用的，荒废多年，但遮风避雨没问题。”
“好！转向，去猎户小屋！保持安静！”
队伍再次转向，在齐膝深的雪地中艰难跋涉。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风雪又起，温度骤降。体力的消耗和希望的渺茫，让队伍的气氛降到了冰点。哭泣声、抱怨声开始零星响起。
“都不要哭！哭就能活命吗？”林老厉声喝道，“想想死在龙城的亲人！想想刚才被我们杀掉的狄狗！我们活着，就有希望！都给我打起精神来！”
老人的话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暂时压下了恐慌。
终于，在夜幕完全降临前，队伍抵达了那座几乎被积雪掩埋的猎户小屋。说是小屋，其实更像一个依着山壁挖出的浅洞，加上简陋的木棚，十分破败，但总算有个能躲避风雪的地方。人们挤在狭小的空间里，靠着彼此的体温取暖，啃着所剩无几的干粮。
沈清弦安排影七带人在外围布下岗哨，自己则和翠珠、林老一起，将伤势最重的谢云昭抬到相对避风的角落。林老再次为他施针用药。
“爷爷，谢将军怎么样？”林软软小声问。
“命是暂时保住了，但什么时候醒，看造化。”林老叹了口气，看向沈清弦，“丫头，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这里不是久留之地。”
沈清弦望着洞外漆黑的夜空和漫天风雪，心中一片茫然。黑石堡可能已失，后有追兵，前路漫漫，朝廷援军杳无音信……她第一次感到如此无力。
“等。”她轻声说，更像是在对自己说，“等天亮，等斥候带回黑石堡的确切消息，等……一个转机。” 她摸了摸发间的墨玉簪，冰凉的触感是她此刻唯一的慰藉。萧执，如果你在，你会怎么办？
就在这时，洞口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影七带着一个人快步走了进来，那人浑身是雪，几乎冻僵，正是派往黑石堡方向探查的最后一名墨羽卫！
“大人！有……有重要消息！”墨羽卫声音颤抖，不知是冻的还是激动的。
“快说！”沈清弦霍然起身。
“黑石堡……黑石堡的浓烟不是狄人放的！是……是我们的人！堡里有一支从龙城溃围出来的守军！大概三四百人，带队的是……是镇北军左营指挥使，赵将军！他们昨天傍晚击退了一小股狄人斥候，为了示警和迷惑敌人，才点燃了狼烟！”
“我们的人？赵将军？”沈清弦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绝处逢生！这简直是天大的好消息！
“千真万确！属下潜入堡外查看，确认是我军旗号！赵将军所部虽疲惫，但建制完整，尚有战力！他们也在派人四处搜寻打散的同袍和百姓！”
洞内瞬间爆发出压抑的欢呼声！希望之火重新在每个人眼中点燃！
“天无绝人之路！天无绝人之路啊！”老村长激动得老泪纵横。
林老也长长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
“太好了！云姐姐！我们有救了！”林软软高兴地跳起来。
沈清弦强压下心中的激动，迅速冷静下来：“赵将军可知我们在此？”
“尚未接触。属下发现情况后，立刻返回报信。”
“好！影七，你立刻亲自带路，挑选两名好手，随我去黑石堡与赵将军汇合！翠珠，你留下照顾谢将军和大家。林老，村长，此地还需暂时隐蔽，等我消息！”
“是！”众人齐声应道。
风雪夜，沈清弦在影七等人的护卫下，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黑石堡的方向前进。寒冷和疲惫似乎都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好消息驱散了。有了这支成建制的军队，他们就不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就有了据守待援的资本！
一个时辰后，黑石堡那熟悉而残破的轮廓终于在风雪中显现。堡墙上晃动的火把和巡逻士兵的身影，此刻看起来无比亲切。
“站住！什么人？”墙头传来警惕的喝问。
“我乃工部尚书，钦差督军使云弦！快开城门！”沈清弦运足中气，朗声回答。
墙头一阵骚动。很快，城门吱呀一声打开一条缝，一名身着残破甲胄、满脸风霜的中年将领快步迎出，看到沈清弦，先是难以置信，随即单膝跪地，声音哽咽：“末将镇北军左营指挥使赵文山，参见云尚书！尚书大人……您还活着！真是苍天有眼！”
“赵将军请起！龙城将士……辛苦了！”沈清弦连忙扶起他，看着他和他身后那些同样疲惫却眼神坚毅的士兵，眼眶不禁湿润了。这些都是百战余生的老兵，是北疆最后的脊梁！
“快，尚书大人请进堡！外面风雪大！”赵文山将沈清弦等人迎入堡内。
黑石堡内条件简陋，但总算有了坚固的城墙和相对完善的防御工事。赵文山简单汇报了情况：他们是在城破当日，奉命断后，血战突围出来的，一路收拢溃兵，辗转至此，本想据堡死守，等待援军。
“朝廷……可有援军的消息？”赵文山急切地问。
沈清弦黯然摇头：“京城路远，消息断绝。但我们不能坐以待毙。赵将军，堡中粮草军械如何？”
“粮草尚可支撑半月，箭矢充足，但……‘破虏弩’仅剩十余具，弩箭匮乏。”
“无妨！我带来了一批工匠，可以设法修复弩机，制造箭矢！”沈清弦眼中燃起斗志，“当务之急，是立刻派人接应林家村的百姓入堡！然后，加固城防，准备迎敌！狄人绝不会放任我们在此立足！”
“末将遵命！”赵文山精神大振。
安排妥当接应事宜后，沈清弦被领到一间相对完整的石屋休息。屋内有简单的床铺和炭盆。她屏退左右，独坐灯下，铺开纸笔。她必须立刻将这里的情况，尤其是谢云昭生还和疑似内奸的消息，设法传递给萧执。
她奋笔疾书，将一路经历、林家村遭遇、谢云昭的情况、内奸的线索以及黑石堡的现状，尽可能详细地写下。写罢，她用火漆密封好，唤来影七。
“想办法，不惜一切代价，将这封信送出北疆，送到齐王殿下手中！”她的语气无比郑重。
“属下明白！这就去安排！”影七接过信，如同接过千斤重担，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信使派出去了，但能否穿过重重封锁到达京城，仍是未知数。沈清弦走到窗边，望着堡外依旧肆虐的风雪。黑石堡，成了茫茫雪原中最后的孤岛。他们暂时安全了，但更大的风暴，或许即将来临。狄人主力，朝廷的动向，还有那个隐藏在暗处的内奸……一切都还是未知数。
她轻轻取下头上的墨玉簪，握在掌心，冰凉的簪体渐渐被体温焐热。
“萧执，”她对着窗外无尽的黑暗，低声自语，“我在这里，等你。”
而此刻，远在京城的萧执，刚刚经历了一场朝堂上的疾风骤雨。他力排众议，甚至以亲王之尊立下军令状，终于迫使皇帝和主和派同意，由他挂帅，率三万京营精锐，即日北上，驰援北疆！
退朝后，他回到王府，即刻点将发兵，忙至深夜。书房内，烛火摇曳，他正对着北疆舆图沉思，古谦悄无声息地进来，递上一枚细小的竹管，声音低沉：
“殿下，北疆……有消息了。是……影卫拼死送出的。”
萧执猛地抬头，接过竹管的手指竟微微颤抖。他迅速打开，抽出薄薄的绢纸，上面是沈清弦那熟悉的、却因仓促而略显潦草的字迹。他一行行看下去，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又一点点回来，最终，定格为一种深不见底的、混杂着心痛、愤怒与决绝的复杂神色。
“她还活着……在黑石堡……云昭也还活着……内奸……”他喃喃自语，指尖几乎要捏碎那薄薄的绢纸。
良久，他深吸一口气，将绢纸凑近烛火，看着它化为灰烬。再抬头时，眼中已只剩下冰冷的杀意和不容置疑的坚定。
“传令三军，明日卯时，拔营出征！昼夜兼程，直扑北疆！”他声音不大，却带着雷霆万钧之力。
“殿下，您的伤……”
“无碍！”萧执断然道，目光投向北方，仿佛能穿透重重宫墙，看到那座在风雪中屹立的孤堡，“清弦，等我。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
北疆的风雪，京城的暗流，因黑石堡这微弱的星火，再次剧烈地涌动起来。命运的轨迹，正朝着一个未知而壮烈的方向，加速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