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执“持重守静”的告诫犹在耳边,沈清弦强压下动用密匣的冲动,将精力转向整顿工部积弊、梳理漕运新政细则。她深知,唯有自身根基稳固,方能应对接下来的惊涛骇浪。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三皇子萧铭在漕运案上吃了暗亏,岂会善罢甘休?他的反击,比预想中来得更刁钻、更致命。
这日大朝,气氛看似平静。漕运案三司会审仍在进行,暂无新的爆炸性消息。议题转向边镇军需供应时,兵部左侍郎出列,神情凝重:
“陛下,北境谢擎将军八百里加急军报!入冬以来,北狄小股骑兵骚扰不断,虽未起大战,然边军箭矢、甲胄损耗甚巨,尤其是……神臂弩专用弩箭,库存告急!谢将军恳请朝廷火速调拨,以固边防!”
此事本在情理之中。皇帝颔首:“准奏。工部、户部即刻筹措,尽快运抵北境。”
“臣遵旨!”户部尚书率先应下。
工部尚书因病告假,沈清弦作为右侍郎,自然出列领命:“臣遵旨,即刻督办军器监及下属作坊,加紧赶制,定不延误军机。”
一切看似顺利。然而,就在沈清弦准备退回班列时,一位素以“清流”自居、暗中与三皇子过往甚密的御史大夫,突然手持玉笏,迈步出列,声音洪亮:
“陛下!臣有本奏!弹劾镇北将军谢擎,虚报军械损耗,冒领国帑,其心叵测!”
一言既出,满殿哗然!谢擎乃国之柱石,战功赫赫,竟被弹劾冒领军饷?!
皇帝眉头紧锁:“爱卿何出此言?可有实据?”
那御史昂首道:“陛下!臣并非空口无凭!臣查过去岁至今兵部、工部核销记录,镇北军所领箭矢、尤其是一种名为‘破甲锥’的弩箭,数额巨大,远超常规损耗!且其报价,高出市面良箭三成有余!臣已核验过样品,”他竟从袖中取出几支弩箭,“此箭工艺虽精,然用料并非特异,何以如此昂贵?其中必有蹊跷!臣怀疑,谢擎借北境战事,中饱私囊!而工部军器监,审核不严,乃至同流合污,亦有失察之罪!”
矛头直指谢擎,更将火烧到了负责制造核销的工部军器监!而军器监,正是沈清弦起家的根本,也是她如今兼领的要害部门!
沈清弦心猛地一沉!她瞬间明白了萧铭的毒计!攻击谢擎是假,真正的目标是她沈清弦!谢云昭是谢擎之子,与她关系匪浅,谢擎若被坐实贪墨,她必然受到牵连!更狠的是,对方选择了“破甲锥”这种由她主导改进、工艺复杂、造价确实较高的特制弩箭发难!若她无法解释清楚高昂造价的原因,不仅坐实“审核不严”,更可能被反咬一口,指控她与谢家勾结,抬高造价,共同分肥!
“陛下!”兵部尚书急忙出列辩解,“谢将军忠心为国,天地可鉴!北境战事频繁,狄人骑兵日益精良,‘破甲锥’破甲效果卓着,损耗大、造价高乃情理之中!岂可因价高便疑其忠贞?”
“尚书大人!”那御史冷笑,“忠心与否,非凭口说!需看实据!造价高昂,也需有高昂的道理!工部云侍郎在此,正好当庭说个明白,这‘破甲锥’,究竟贵在何处?若说不出个子丑寅卯,便是渎职贪墨!”
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在沈清弦身上,压力如山!萧铭站在班列中,嘴角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沈清弦强迫自己冷静,出列跪倒,声音清晰沉稳:“陛下明鉴!‘破甲锥’乃军器监为应对北狄铁甲骑兵,特制之弩箭。其造价高昂,原因有三。”
她抬起头,目光扫过那御史和满朝文武,不慌不忙道:“其一,箭镞用料乃百炼精钢,需经过七次反复锻打、淬火,方能保证锋锐与韧性,破甲而不易折断,工艺繁杂,耗时耗力。其二,箭杆选用特定年份、纹理致密的拓木,经桐油浸泡、阴干三年以上,方能不弯不裂,保证射击精度。其三,箭羽采用海东青猛禽翎毛,粘结工艺特殊,可抗北境风寒,确保弩箭飞行稳定。此三项,用料之精,工艺之繁,远非寻常箭矢可比。其价高于市箭三成,已是工部与兵部多方核价、竭力压缩所致。所有用料采购、工匠工食、流程记录,军器监皆有详细账册可查,笔笔清晰,绝无虚报!”
她言辞凿凿,数据具体,顿时让那御史脸色一变。他强辩道:“空口无凭!账册亦可造假!谁能证明你所言非虚?”
“陛下!”沈清弦提高声调,“‘破甲锥’之效能,前线将士可证!谢将军军报中屡次提及,此箭于守城、狙杀狄酋,建功卓着!若为劣质滥造之物,岂能于阵前杀敌?此乃其一。其二,军器监所有军工制艺,皆可接受三司随时核查!若御史大人疑心,可即刻派人前往军器监库房、作坊,调取用料样本、核验工艺流程、查对出入库记录!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她态度强硬,反将一军!那御史一时语塞。支持谢擎的武将们纷纷出声附和。
“云侍郎所言极是!‘破甲锥’俺们用过,是好东西!贵有贵的道理!”
“查!现在就查!看哪个敢污蔑谢帅!”
朝堂之上,再度纷乱。皇帝面色阴沉,抬手制止了喧哗。他目光锐利地看向那御史:“爱卿弹劾,可有更确凿的证据?譬如,谢擎贪墨款项的直接凭证?或工部与之勾结分肥的实据?”
那御史顿时冷汗涔涔:“这……臣……臣只是依据账目差异,怀疑其……”
“怀疑?”皇帝声音转冷,“边关大将,国之干城,岂可因‘怀疑’便轻易弹劾?若无实据,便是诬告!”
“陛下息怒!”御史噗通跪倒,“臣……臣也是为社稷考量……”
“哼!”皇帝冷哼一声,又看向沈清弦,“云弦。”
“臣在。”
“军器监军工制造,关乎将士性命,务必精益求精,账目清晰。此次便罢,若日后真有疏漏,朕绝不轻饶!”
“臣谨记圣训!定当恪尽职守!”沈清弦重重叩首。她知道,皇帝这是在敲打,也是暂时保下了她和谢擎。
退朝出来,沈清弦后背已被冷汗浸湿。虽暂时化解了危机,但她心知肚明,萧铭此举,意在敲山震虎,更是在离间她和谢云昭,动摇她在军器监的根基。此计不成,必有后招。
果然,刚回到工部衙门,军器监快马便送来急报:为北境赶制的一批“破甲锥”箭镞,在最后淬火工序中,竟有近三成出现裂纹,疑似铁料有问题!
沈清弦勃然变色!这才是真正的杀招!朝堂上弹劾只是虚招,暗中破坏生产才是实招!若这批军械延误或质量出问题,前线战事受影响,她这工部侍郎和谢擎这镇北将军,都脱不了干系!
“严师傅何在?”她厉声问。
“严师傅已查验过,说是……说是这批新购的铁料,杂质过多,韧性不足,承受不住急速淬火……”送信吏员声音发颤。
“铁料从何而来?何人经手?”沈清弦目光冰寒。
“是……是工部虞衡清吏司按例调拨的官铁,由……由孙侍郎之前提拔的王主事具体经办……”
孙敬亭的余孽!沈清弦瞬间明白了!萧铭的手,竟然能伸到工部内部的物料调拨环节!这是要彻底废掉她的“破甲锥”生产链!
“即刻封锁库房,所有问题铁料、箭镞全部封存!涉事吏员看管起来!本官亲自去查!”沈清弦霍然起身,眼中怒火燃烧。对方这是要断前线的粮草,逼她于死地!
她连夜赶往军器监,亲自查验问题铁料,又调来相关账册,果然发现这批铁料的采购价格低于市价,供应商也是一家新近才与工部搭上关系的商号,背景可疑。人证物证虽不全,但线索直指工部内部有人与外部勾结,以次充好!
然而,就在她准备深挖之时,那名经办的王主事,竟在押解途中,“意外”坠井身亡了!线索就此中断!
“好狠的手段!”沈清弦站在冰冷的井边,心中寒意森森。杀人灭口,干净利落!萧铭的势力,远比她想象的更庞大、更毒辣!
铁料被毁,弩箭生产陷入停滞,北境军情如火!沈清弦面临前所未有的压力。工部内部人心惶惶,流言再起,皆言云侍郎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如今连军械都造不出了。
深夜,沈清弦独坐军器监值房,对着摇曳的烛火,疲惫与愤怒交织。萧执让她“持重守静”,可敌人已杀到眼前,断她根基,她如何能静?
她下意识地摸向发间的墨玉簪,却摸了个空!心中猛地一慌,四下寻找,才发现簪子不知何时滑落,掉在了案几之下。她俯身拾起,冰凉的墨玉握在手中,一丝莫名的恐慌掠过心头。簪在,人在……若簪不在呢?
就在她心绪不宁之际,窗棂轻响。古谦的声音低沉传来:“云大人,东家让小人传话:铁料之事,已知。此乃断腕之计,意在逼你动用密匣,自乱阵脚。切勿中计。新的铁料,三日后可从城西‘永盛’铁坊秘密调运,已安排妥当。然,此非长久之计。真正的风暴,不在工部,而在……兵部。”
新的铁料?萧执连这都安排好了?沈清弦心中一暖,随即又是一凛。真正的风暴在兵部?什么意思?
“东家还说,”古谦继续道,“谢小将军性情刚烈,易为人所乘。近日恐有小人挑唆,望大人……有所防备。”
谢云昭?沈清弦心中一沉。是了,对方攻击谢擎,破坏军械,最终目标,很可能是一石二鸟,同时激怒谢云昭,让他做出不理智之举,从而将他们二人一网打尽!
“替我谢过殿下。清弦知道该如何做了。”沈清弦深吸一口气,目光重新变得坚定。萧铭,你想釜底抽薪?那我就让你看看,什么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你想逼我动用密匣?我偏要忍到最后一刻,给你致命一击!你想挑唆云昭?我绝不会让你得逞!
她铺开纸笔,开始写信。一封给谢云昭,提醒他朝中流言蜚语,皆是敌人乱心之计,万望冷静,坚守岗位,勿中圈套。另一封,则是签发手令,安排心腹明日接手“永盛”铁坊的铁料,秘密运入军器监,重启生产线。同时,她密令赵铁,加强对工部相关官员及那家可疑商号的监视,寻找新的突破口。
做完这一切,已是黎明。沈清弦推开窗,清晨的冷风拂面,让她精神一振。看着天边泛起的鱼肚白,她握紧了手中的墨玉簪。萧铭,你的招数,我接下了。这场仗,还长着呢。而那个在暗中一次次伸出手的男人,他的“持重守静”,究竟在等待怎样的“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