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惊魂的寒意尚未从骨缝中完全褪去,窗外天际已露出些许鱼肚白。沈清弦肩头的淤伤阵阵作痛,提醒着她昨夜绝非梦境。她换下夜行衣衫,重新穿好司制官服,对镜整理鬓发,刻意让脸色显得比平日更加苍白憔悴几分,眼神中却凝聚着一股冰冷的决绝。她知道,当晨钟敲响,宫门开启,一场远比夜间搏杀更凶险的较量,将在这白日的天光下展开。
她没有等待,而是主动出击。辰时初,宫门刚开,她便手持一份连夜草拟的紧急奏报,径直前往尚衣局掌印太监李公公的住处求见。奏报中,她并未提及萧执派来的神秘人,只言自己因忧心军需,昨夜偶经丙字库,发现副司制钱禄及其心腹鬼祟行事,上前查问时竟遭持械围攻,幸得巡夜侍卫(她必须如此模糊处理)及时路过惊走恶徒,自己负伤脱险,并在现场发现藏匿的疑似军需棉纱。她恳请掌印立即彻查,以正宫规,肃清奸佞。
这份奏报,半真半假,既陈述了遇袭和发现赃物的事实,又巧妙规避了无法解释的环节,将自身置于一个受害者和忠勤任事的角色。
李太监的住处大门紧闭,守门的小太监称李公公“病情加重,不见外人”。沈清弦心中冷笑,知道这是托词,李太监定然已知昨夜之事,正在权衡利弊,甚至可能与其背后之人紧急商议对策。她也不纠缠,转身便捧着奏报,走向皇宫内廷的方向——她要求见慧敏长公主。
这是险棋,也是唯一的选择。越过直属上司直接觐见举荐人,于官场规矩不合,但事急从权,她必须抢在对手颠倒黑白之前,将真相(至少是部分真相)捅到能够压制一切的高度。
长公主闻报,并未立刻召见,而是派了一位心腹嬷嬷出来。那嬷嬷仔细查看了沈清弦肩头的伤(沈清弦刻意未做太多处理),又询问了几个关键细节,神色凝重地回去禀报。约莫一炷香后,嬷嬷返回,传达口谕:长公主已知悉,此事关系重大,着云司制暂回尚衣局等候讯问,不得再与外人言及,一切自有公断。
态度模糊,但至少没有斥责她越级,这意味着长公主接下了此事。沈清弦心下稍安,依言返回尚衣局。此时的尚衣局,已是一片人心惶惶。钱副司制及其心腹小德子“失踪”,两名低等太监暴毙(尸体已被悄然处理),再加上云司制遇袭负伤的消息不胫而走,各种猜测和流言如同瘟疫般蔓延。往日里那些或倨傲或闪烁的目光,此刻大多变成了惊惧与讨好。沈清弦目不斜视,径直回到自己的值房,关门闭户,静待风暴。
她并未等待太久。
巳时三刻,一队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在一名面色冷峻的千户带领下,直接闯入尚衣局,出示驾帖,宣称奉圣上口谕,彻查尚衣局军需贪墨及宫内行凶一案!所有相关人员,一律接受讯问,不得出入!
锦衣卫的出现,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整个尚衣局瞬间炸开了锅,旋即又陷入死一般的恐惧之中。皇权最直接、最恐怖的暴力机器介入,意味着此事已直达天听,再无转圜余地!
沈清弦作为首告和当事人,第一个被带至临时设堂的正厅问话。她早已打好腹稿,将昨夜对长公主嬷嬷所言又清晰冷静地陈述了一遍,重点强调了自己发现账目疑点后如何遭致报复,以及军需物资可能被侵吞的危害。她肩头的伤是最好的佐证。她言辞恳切,逻辑清晰,并未过多提及李太监,但也未为其开脱,只强调按规矩办事,却遭此大难。
锦衣卫千户仔细听着,鹰隼般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记录下每一个字。随后,李太监被“请”了出来,他脸色灰败,早已没了往日的气定神闲,在锦衣卫的威压下,语无伦次,先是推说不知情,后又将责任全部推给“胆大妄为”的钱副司制,声称自己御下不严,但绝无参与。
紧接着,丙字库那个藏有棉纱的小木屋被锦衣卫强行打开,两大麻袋标注着“丙字三号”的上等松江棉纱被当众起获,与账册记录完全对不上号。人赃并获的铁证面前,李太监瘫软在地。
更令人震惊的是,锦衣卫显然有备而来,他们不仅查抄了尚衣局的账房,更是直接派兵围了宫外“瑞福祥”绸缎庄以及钱副司制在外的一处私宅。从“瑞福祥”搜出了与尚衣局账目不符的私下交易记录;而从钱副司制私宅的地窖里,竟起获了数额惊人的金银珠宝,以及几封与朝中某部堂官员往来密切、涉及利益输送的密信!
案情迅速升级,从尚衣局内部贪腐,牵扯出了宫外奸商,乃至朝堂高官!一场巨大的官场地震,已然爆发!
当日午后,圣旨下:
“查尚衣局掌印太监李进忠,昏聩失察,纵容属下,着革去掌印之职,押送内廷慎刑司严审!”
“副司制钱禄,贪墨军需,勾结宫外,罪大恶极,着即锁拿,交三司会审,依律严惩!”
“司制云弦,忠勤任事,不畏强暴,揭发奸佞有功,特赐金百两,绢十匹,暂代掌尚衣局事,务必整饬局务,保障军需,以慰朕心!”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李太监和钱副司制瞬间从云端跌落深渊,而沈清弦,则在这场风暴中,奇迹般地脱颖而出,不仅安然无恙,更被皇帝亲口嘉奖,并赋予了“暂代掌印”的实权!
消息传出,整个宫廷为之哗然。永昌侯府内,沈巍激动得老泪纵横,连呼“祖宗保佑”,柳氏则面无人色,彻底熄了与沈清弦争锋的心思。尚衣局内,那些昔日冷眼旁观或暗中使绊子的人,此刻面对沈清弦,只剩下深深的敬畏与恐惧。
然而,沈清弦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她深知,这场胜利,与其说是她斗倒了对手,不如说是皇帝陛下(或者说,是推动此事的萧执和长公主)借她这把刀,斩向了那些盘根错节的腐败势力。她是一枚棋子,也是一面旗帜。如今,她被推到了尚衣局掌印的位置,看似风光,实则站在了更危险的悬崖边上。朝中那些被触及利益的官员,绝不会善罢甘休。而“暂代”二字,也意味着她必须做出实实在在的政绩,才能真正坐稳这个位置。
接下圣旨,谢恩之后,沈清弦站在尚衣局正堂的台阶上,看着下方噤若寒蝉的属官和工匠。阳光刺眼,她却感到一股沉重的压力。
“即日起,”她的声音清晰传遍全场,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尚衣局一切事务,依本官新拟章程办理。过往积弊,一概追究!但有勤勉效力、技艺精湛者,本官不吝擢升赏赐!若有阳奉阴违、懈怠公务者,严惩不贷!”
她开始烧起真正执掌大权的“三把火”,整顿纪律,明确赏罚,启用那些她观察已久的、有真才实学却被埋没的工匠,如苏绣娘和那名年轻染匠。
而在齐王府的书房内,萧执听着无心的详细禀报,指尖轻轻敲着那份关于沈清弦被嘉奖并暂代掌印的简报。
“做得不错。”他语气平淡,“这把刀,比想象的还要锋利些。”
“主上,朝中那边,恐有反弹。尤其是工部那位……”
“跳梁小丑,何足挂齿。”萧执打断道,“让他们闹。闹得越大,才越好连根拔起。接下来,该让她把心思,放到‘正经事’上了。北境……需要一批新的冬衣了,要快,要好。”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了北境舆图。沈清弦的舞台已经搭好,接下来,该是她为这场帝国博弈,贡献真正“价值”的时候了。风暴并未平息,只是转向了更广阔、也更残酷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