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昭的到来,比预定的时间要早一些。暮色尚未完全四合,甜水巷深处便响起了清脆而克制的马蹄声。
他没有带太多随从,只洪涛一人相伴,两人皆作寻常打扮,但那股行伍中淬炼出的挺拔与锐气,依旧与这略显僻静的巷陌格格不入。
沈清弦早已接到通报,依旧是一身素雅衣裙,帷帽遮面,静立于修缮一新的工坊前院等候。院落里移栽了几株翠竹,添了一方石桌石凳,虽简朴,却比之前多了几分生气。
“沈东家,叨扰了。”谢云昭利落地翻身下马,动作矫健,笑容明朗,如同投入院中的最后一抹夕阳,瞬间驱散了周遭的暮霭沉沉。
他目光扫过四周,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这地方闹中取静,收拾得井井有条,与之前那个狭小的铺面不可同日而语。
“小将军言重了,民女恭候多时。”沈清弦敛衽一礼,声音透过轻纱,平静无波。她侧身示意,“您要的衣物已备好,请入内查验。”
她没有将谢云昭引入待客的正堂,而是引到了紧邻工坊的一间小厅。这里陈设简单,更像是她临时处理事务的地方,桌上整齐地叠放着两套新衣,正是按照谢云昭的尺寸和要求赶制而成。
谢云昭的注意力却似乎并未完全放在衣服上。他拿起最上面那套石青色的常服,指尖拂过细密平整的针脚,又看了看另一套月白色的更偏文雅些的款式,点头赞道:“东家好手艺,效率更是惊人。”他顿了顿,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小厅唯一的窗户——那窗户正对着后院工坊的方向,虽然窗扉紧闭,但依稀可闻细微的、规律的织机声与绣娘低语。
“这地方甚好,清静,适合专心做事。”谢云昭看似随意地评价道。
沈清弦心中微凛。这位小将军,并非表面看上去那般全然不拘小节。他是在探查她的底细?还是单纯感慨?
“勉强栖身而已,比不得将军府邸。”她轻描淡写地回应,将话题拉回衣服上,“小将军可要试穿?若有不合身之处,民女可让绣娘立刻修改。”
“不必了,”谢云昭爽朗一笑,将衣服交给洪涛拿着,“东家的手艺,我信得过。”他话锋一转,目光落在沈清弦始终未曾取下的帷帽上,带着几分少年人直率的好奇,“两次见面,东家皆以纱覆面,可是有什么不便?”
来了。沈清弦早有准备,从容应答:“民女容貌粗陋,且乃经商之人,抛头露面已属不得已,故而以纱遮面,免惹非议,还望小将军见谅。”
这个理由合情合理。谢云昭虽觉有些遗憾,但也不好强求,只笑道:“东家过谦了。听声音,观气度,东家必是兰心蕙质之人。”他这话带着几分真诚的夸赞,并无轻浮之意。
就在这时,一阵清越的琴音,若有若无地,从隔壁院落飘了过来。琴声不算极高明,指法甚至有些生涩,但音色干净,弹的是一曲《高山流水》,意境悠远,与这黄昏院落竟有几分奇异的契合。
谢云昭是习武之人,耳力极佳,不由侧耳倾听,笑道:“没想到隔壁还住了位雅士。这曲子选得应景,只是指法稍欠火候。”
沈清弦的心却猛地一跳。隔壁院落?她记得赵掌柜说过,甜水巷这几处院子都还算清静,隔壁那家似乎久无人居,何时搬来了新邻居?而且偏偏在此时弹琴?这琴声……
她下意识地凝神细听,那琴音断断续续,并非流畅演奏,倒像是在……调试?或者,是某种暗示?她不由得想起那个神秘的“墨渊”。难道是他?他以这种方式,在提醒她他的存在?还是在试探她与谢云昭的关系?
谢云昭见沈清弦似乎有些走神,以为她也在欣赏琴音,便道:“这《高山流水》,讲的是知音难觅。今日能得东家亲手缝制新衣,亦算是一段缘分。谢某即将返回北境,不知临行前,可否有幸请教东家名讳?日后若需添置衣物,也好寻人。”
他这话问得直接,却并不让人生厌,反而透着一股军人的坦荡。
沈清弦收敛心神,隔着帷帽,能感受到谢云昭目光中的灼热与期待。她知道,若再完全拒绝,反而显得可疑。心思辗转间,她有了决断。
“民女姓云,单名一个‘弦’字。”她缓缓道。借用原主名字中的一个字,化用为姓,既不全然虚假,也保留了必要的距离。
“云弦……云老板。”谢云昭将这个名字在唇齿间回味了一遍,笑容愈发灿烂,“好名字!与这琴音相和,甚妙!既然如此,谢某便不客气了。云老板,日后我镇北军若需采买些日常衣物,或许还可再来叨扰。”
他这是在抛出一个更大的、充满诱惑的合作意向。军方采购,这是多少商人梦寐以求的渠道。
沈清弦心中波澜再起。这无疑是巨大的机遇,但背后的风险也同样巨大。与军方绑定过深,绝非她现阶段所愿。然而,直接拒绝一位实权小将军的好意,也非明智之举。
“能得小将军信赖,是敝号的荣幸。”她斟酌着词句,“只是小店初立,规模尚小,恐难当军需重任。但若只是小将军与麾下几位将军的日常用度,云弦必当尽心竭力。”
她接下了为谢云昭个人及小圈子服务的橄榄枝,但婉拒了庞大的军需采购,既给了对方面子,也为自己留下了缓冲的余地。
谢云昭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更深的欣赏。他没想到一个商人,在面对如此巨大的利益诱惑时,竟能如此冷静地权衡利弊,懂得取舍。这更让他觉得,这位“云弦”老板,绝非普通女子。
“好!那就说定了!”谢云昭抱拳,“时辰不早,谢某告辞。云老板,后会有期。”
“小将军慢走。”
送走谢云昭,院子里恢复了寂静。隔壁那恼人又引人疑窦的琴声,也不知在何时停了。
沈清弦独自站在暮色渐浓的院中,帷帽下的眉头微蹙。谢云昭的直球进攻,以及那来历不明的琴音,都让她感到一种山雨欲来的压力。
“翠珠。”
“小姐。”翠珠应声而出。
“去查一下,隔壁院子,什么时候住进了人?住的什么人?”沈清弦吩咐道,声音带着一丝冷意。无论是巧合还是有意,她都必须弄清楚。
而就在甜水巷不远的一处雅致阁楼上,萧执临窗而坐,面前放着一架古琴。他脸色依旧苍白,指尖却稳定地抚过琴弦,发出一个单调的音符。
无心静立一旁禀报:“……谢小将军已离去,与沈小姐交谈约一刻钟,似相谈甚欢。谢小将军询问了沈小姐名讳,沈小姐自称‘云弦’。谢小将军提及了日后或可合作军需,沈小姐态度谨慎,只应下为其私人订制。”
萧执听完,面无表情,只是淡淡道:“谢云昭……倒是心急。”
他方才弹琴,并非真的想奏一曲《高山流水》,不过是随手拨弦,既是一种无言的宣告——他就在附近,也是一种微妙的干扰。看来,效果不错,至少让那位心思敏锐的沈小姐,注意到了他的存在。
“云弦……”萧执重复着这个名字,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倒是会取名字。”
“主上,是否需要属下……”无心试探地问,意思是如何应对谢云昭这条线。
“不必。”萧执抬手阻止,“谢云昭这块磨刀石,正好试试她的锋芒。况且,有竞争,游戏才更有趣,不是吗?”
他看向甜水巷的方向,目光幽深。沈清弦,你会如何应对这接踵而来的“机遇”与“麻烦”呢?我很期待。
而下一步,或许该让“墨渊”这个身份,给她送上一份更正式的“贺礼”了——比如,一场足以让她在京城贵女圈中,一举成名的小小“风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