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黑石堡的风波,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在千里之外的京城朝堂,引发了震耳欲聋的爆炸。宣政殿上,气氛剑拔弩张,往日衣冠楚楚、道貌岸然的衮衮诸公,此刻面红耳赤,唾沫横飞,几乎要将巍峨的殿顶掀翻。而这场风暴的核心,正是关于北疆战事走向、以及对齐王萧执与工部尚书云弦功过是非的激烈辩驳。
“陛下!” 一名身着三品孔雀补子、面容清癯的御史出列,手持玉笏,声音激愤,正是三皇子一党的急先锋,左副都御史周廷,“臣有本奏!齐王萧执,镇守北疆,虽有小胜,然擅启边衅,致龙城失守,谢老将军殉国,数万将士血染疆场!此为一罪!督粮钦差孙大人于其辖内遇害,粮道被焚,其护卫不力,难辞其咎!此为二罪!任用女流,混淆军营,工部尚书云弦以女子之身干预军机,督造军械,如今军中已现劣械,箭杆易折,弩机失灵,几致士卒伤亡!此为其纵容包庇,任人唯亲之三罪!三罪并罚,恳请陛下下旨,即刻锁拿萧执、云弦回京问罪,另派贤能,主持北疆大局,方为上策!”
“一派胡言!” 永昌侯沈巍须发戟张,踏出武官班列,声如洪钟,怒视周廷,“周御史!你口口声声齐王有罪,可知若无齐王殿下力挽狂澜,率援军星夜驰援,黑石堡早已化为焦土,北疆门户洞开,狄人铁骑便可长驱直入,直逼京师!龙城之失,乃内奸张贲通敌叛国所致,齐王殿下查明真相,擒获狄酋,夺其帅旗,乃不世之功!岂容你颠倒黑白,诬陷功臣!至于云尚书,” 他胸膛起伏,眼中闪过痛心与骄傲交织的光芒,“她一介女子,不避艰险,亲押军械北上,于黑石堡危难之际,督造军械,安抚军民,力保城池不失,何罪之有?你说军械有劣,证据何在?莫非是尔等构陷忠良的又一套说辞?!”
“侯爷!” 另一名文官跳了出来,是户部右侍郎,亦是三皇子党羽,“下官并非妄言!现有北疆军中数位将领联名密奏为证!言及云弦督造之箭矢,确有炸裂伤人之事!此乃动摇军心、祸国殃民之大过!女子干政,本就有违祖制,如今果然酿成大祸!陛下,此风断不可长啊!”
“放屁!” 一声更粗豪的怒吼响起,一位满脸虬髯、身着麒麟补服的老将军出列,乃是与谢擎齐名的靖北侯,他性子暴烈,直接指着那户部侍郎的鼻子骂道,“你们这些躲在京城、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酸儒,懂个鸟的军国大事!北疆将士用命,云尚书造的弩箭不知射杀了多少狄狗!你说有劣械,把证据拿出来!把炸伤的士卒带到金殿上来对质!拿不出来,就是污蔑!是通敌!老子看你就是狄人派来的细作!”
“你……你血口喷人!粗鄙!有辱斯文!” 户部侍郎气得浑身发抖。
“斯文?斯文能当饭吃?能杀狄狗?” 靖北侯嗤笑,“老子只知道,谁在前线流血,谁在后方捅刀子!齐王殿下和云尚书在前方拼命,你们在后面使绊子,老子第一个不答应!”
朝堂之上顿时分成泾渭分明的两派,以沈巍、靖北侯为首的主战派武将和部分清流文官,力挺萧执与沈清弦,痛斥构陷;以周廷、户部侍郎为首的三皇子党羽及部分保守文官,则抓住“擅启边衅”、“女官干政”、“军械劣质”等罪名,猛烈攻讦。双方引经据典,互相指责,言辞越来越激烈,几乎要演变成全武行。高坐龙椅上的皇帝面色沉凝,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御座扶手,目光深沉,看不出喜怒。
就在争吵最激烈、几乎要失控时,一个清越而威严的女声,穿透了喧嚣,清晰地回荡在大殿之中:
“诸位大人,吵够了吗?”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天生的贵气与不容置疑的力度。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大殿一侧的珠帘后,一道身着杏黄宫装、头戴九翟四凤冠的雍容身影,在内侍的搀扶下,缓缓走了出来。正是慧敏长公主!
长公主驾临朝会,实属罕见。她目光平静地扫过噤若寒蝉的众臣,最后落在御座上的皇帝身上,微微颔首:“皇兄,本宫听闻朝中为北疆之事争议不休,特来一听。如今看来,倒是热闹得很。”
皇帝微微抬手:“皇妹有何高见?”
慧敏长公主转身,面向众臣,语气不疾不徐,却字字清晰:“本宫一介女流,本不该干政。然,北疆战事,关乎国本,关乎千万百姓安危,本宫既食君禄,亦难置身事外。方才听诸位大人所言,无非是功过是非之辩。本宫只问几句。”
她目光首先看向周廷等人:“周御史,你言齐王擅启边衅。本宫问你,狄人南下,烧杀抢掠,是我大梁先动的刀兵吗?龙城被围,将士血战,是齐王逼着狄人来打的吗?守土卫国,何时成了‘擅启边衅’?”
周廷脸色一白,张口欲辩。
长公主却不给他机会,继续道:“你说女官干政,有违祖制。本宫再问你,云弦以女子之身,位列六部,是陛下钦点,朝廷任命。她赴任以来,整顿工部,革新军工,押运粮草,驰援北疆,所作所为,可有一件出于私心?可有一件辜负圣恩?祖制?祖制亦是人定!若祖制迂腐,不能选贤任能,保境安民,要之何用?!”
她声音渐高,带着一股凛然之气:“至于军械劣质……本宫这里,倒有一份北疆刚送来的八百里加急。” 她从袖中取出一份奏报,双手呈上,“陛下,此乃黑石堡守将赵文山,及军中三十七名中下级将领的联名血书!他们以性命担保,云尚书督造军械,精良可靠,从未有劣质之说!所谓箭杆炸裂,纯属子虚乌有,乃是有心之人散布谣言,意图扰乱军心,构陷忠良!奏报中还提及,已擒获散布谣言、并试图在军械中动手脚的好细数人,正在严加审讯!”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血书!联名担保!还抓到了动手脚的奸细!这反转来得太快,太猛!
三皇子一党众人脸色瞬间变得难看无比。周廷更是身形晃了晃,险些站立不稳。
长公主将血书交由内侍呈送御前,目光冷冷扫过方才攻讦最力的几人:“构陷边关主帅,污蔑有功之臣,动摇前线军心……诸位大人,你们究竟意欲何为?是想让狄人不战而胜,还是想让我大梁自毁长城?!”
她最后这句话,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心上。连一些原本中立或摇摆的官员,看向周廷等人的目光,也带上了怀疑与愤怒。
皇帝接过血书,快速浏览,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极寒的光芒。他将血书轻轻放在御案上,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帝王的威严,压下了殿内所有的嘈杂:
“北疆之事,朕自有明断。齐王萧执,临危受命,稳固边防,其功不小。工部尚书云弦,恪尽职守,于国有功。至于些许流言与疏漏,既已查明乃奸人作祟,着北疆严查便是,不必再议。”
他顿了顿,目光如电,扫过下方:“然,朝堂之上,妄议边事,构陷重臣,动摇国本,其心可诛!周廷,罚俸一年,闭门思过三月!其余附和者,各罚俸半年!再有敢妄言者,严惩不贷!”
“陛下圣明!” 沈巍、靖北侯等主战派官员精神大振,齐齐跪倒山呼。而周廷等人则面如死灰,叩首谢恩,不敢再多言一字。
一场惊心动魄的朝堂风波,在慧敏长公主的强势介入和皇帝的乾纲独断下,暂时被压制下去。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仅仅是表面平息,暗地里的较量,将更加凶险。
退朝后,养心殿东暖阁。
皇帝单独召见了慧敏长公主。
“皇妹,今日多亏了你。”皇帝靠在榻上,揉了揉眉心,显出一丝疲惫。
“皇兄言重了,臣妹只是说了该说的话。”慧敏长公主坐在下首,语气平静,“老三这次,手伸得太长了。构陷老五也就罢了,连北疆防务都敢伸手,甚至动用如此下作手段……他眼里,可还有皇兄?可还有这大梁江山?”
皇帝沉默片刻,眼中神色复杂:“朕知道。只是……老大(太子)早夭,老二平庸,老四体弱,老五年少时便离京就藩,与朕并不亲近,性子又冷硬……唯有老三,自幼在朕身边,心思活络,懂得揣摩朕意。朕原以为,他有些小聪明,无伤大雅。却不想……”
“却不想他的聪明,都用在了争权夺利、结党营私、甚至通敌卖国上!”慧敏长公主语气转冷,“皇兄,张贲之事,证据已越来越指向老三。此次北疆军械风波,更是他的手笔无疑!再纵容下去,恐生肘腋之变!”
皇帝闭上眼,长长叹了口气:“朕何尝不知?只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北疆未平,狄人虎视,此刻若朝中再起波澜……朕,需权衡。”
“皇兄的难处,臣妹明白。”慧敏长公主缓声道,“但正因北疆未平,才更需要朝局稳定,后方无忧。老五在那边,才能安心御敌。臣妹以为,对老三,不宜再纵容。至少,要斩断他伸向北疆的手。那些军中与他暗通款曲的,该清理了。至于老三本人……皇兄还需早作打算。”
皇帝睁开眼,目光深邃地看着自己这位向来不问政事、关键时刻却总能一针见血的皇妹,良久,才缓缓道:“朕……知道了。北疆的折子,朕会留中不发。至于老三……朕会给他最后一次机会。”
与此同时,黑石堡帅府书房。
萧执也收到了京城朝堂变故的密报。当看到慧敏长公主力挽狂澜、皇帝最终表态时,他紧绷的神色稍稍缓和,但眼中并无多少喜色,只有一片冰冷。
“皇姑母出手了。”他将密报递给一旁的沈清弦,“老三这次,算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沈清弦快速看完,心中既感激长公主的回护,又对朝中斗争的险恶感到心悸:“多亏长公主殿下明察秋毫。只是……陛下似乎仍未下定决心。”
“父皇是在权衡,也是在等。”萧执走到窗边,望着清晖院的方向,“等一个……足以让他无法再回护老三的理由,或者,等北疆出现一个让他必须倚重本王、而无法再容忍老三掣肘的局面。”
“殿下的意思是……”
“这场仗,我们必须赢,而且要赢得漂亮,赢得彻底!”萧执转身,目光灼灼地看着沈清弦,“赢得让所有人都无话可说!让那些魑魅魍魉,再无立足之地!清弦,军械危机已初步化解,但对方绝不会罢休。接下来,我们要面对的,恐怕是更直接、更猛烈的风暴。你怕吗?”
沈清弦迎上他坚定而炽热的目光,缓缓摇头,走到他面前,轻声道:“有殿下在,有长公主在京中回护,有北疆将士同心,清弦何惧之有?我们……一起面对。”
萧执深深地看着她,忽然伸手,将她轻轻拥入怀中。这个拥抱,不带情欲,只有战友般的信任与依靠,以及一种并肩面对一切风雨的决绝。
“好,一起面对。”他在她耳边低语,声音沉稳有力。
窗外,北风呼啸,卷起千堆雪。但两颗紧密相依的心,却仿佛能融化这世间所有的严寒与黑暗。
而在清晖院内,听完京城心腹通过特殊渠道传来的消息,萧铭面色铁青,将手中一个珍贵的和田玉把件狠狠摔在地上,瞬间粉碎!
“好一个慧敏!好一个沈巍!好一个萧执!” 他眼中燃烧着疯狂的怒火与不甘,“你们都给本王等着!想扳倒我?没那么容易!”
他对着阴影处低吼道:“传信给那边,计划提前!不能再等了!本王要让他们,全都死在北疆!一个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