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城帅府的军事会议,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巨大的沙盘前,镇北将军谢擎须发戟张,手指重重戳在代表龙城的位置上,声音沙哑却如金铁交击:“……狄人连攻七日,伤亡惨重,却半步不退!斥候探明,其后方还有援兵在集结!阿史那顿这狼崽子,是铁了心要啃下龙城这块硬骨头!” 他目光扫过麾下诸将,最后落在沈清弦身上,“云尚书押运的军械,尤其是那批‘破虏弩’,已分发各门,守城威力大增,此乃雪中送炭!然,弩箭消耗巨大,库存支撑不了太久!云尚书,城中军械制造,必须立刻恢复,尤其是弩箭,能造多少造多少!”
“老将军放心!”沈清弦起身,言辞清晰利落,“下官已查验过城中军工作坊,工匠、炉具尚在,只是缺乏优质铁料和熟练匠人。下官随行工匠已入驻作坊,正全力修复器械,优化流程。只需原料到位,五日之内,可日产弩箭千支!此外,‘破虏弩’若有损毁,下官带来的工匠亦可现场修复,务必让利器发挥最大效能!”
“五日?千支?”一位面色黝黑、满脸虬髯的副将忍不住开口,语气带着质疑,“云尚书,不是末将信不过您,这龙城不是京城军器监,要啥没啥!狄人围得铁桶一般,优质铁料从何而来?工匠人手就那些,怕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吧?” 此人姓张,是谢擎麾下老将,性子耿直,对沈清弦这位年轻女钦差本就心存疑虑。
沈清弦不慌不忙,看向谢擎:“老将军,下官查阅过龙城库房存档,城中应存有历年缴获、替换下来的狄人兵刃及破损甲胄,数量不少。这些虽是杂铁,但经过重新熔炼、去除杂质,可用于制造弩箭箭簇和普通箭杆,足以应急!至于工匠,可征调城中会铁木手艺的百姓协助,按件计工,必能鼓舞士气,加快进度!”
谢擎眼中精光一闪:“好!就依云尚书之言!张副将,你立刻带人,将库房中所有废旧铁器全部运往作坊!再张贴告示,招募城中匠人,工钱从优!”
张副将愣了一下,抱拳道:“末将遵命!” 虽仍面带犹疑,但军令已下,不再多言。
会议结束后,沈清弦立刻带着翠珠和几名工部工匠,直奔城西的军工作坊。作坊位于城墙根下,由一片低矮的土坯房和几个简陋的砖窑组成,寒风呼啸着从破损的窗棂灌入,条件极为艰苦。几十名面黄肌瘦的工匠正在几名老吏的催促下,有气无力地敲打着一些简单的兵器。
“都停下!”沈清弦提高声音。
工匠们茫然抬头,看到一位身着绯色官袍、容貌清丽的年轻女子,皆露惊诧之色。
“这位是工部尚书云大人!奉旨督造军械!”翠珠扬声介绍。
工匠们慌忙跪倒一片。
“都起来。”沈清弦走到一位须发花白、手指布满老茧的老匠人面前,和颜悦色地问,“老师傅,如何称呼?眼下作坊情况如何?”
老匠人受宠若惊,颤声道:“小……小老儿姓胡,是这作坊的匠头。回大人,炉子还能生火,家伙式也凑合,就是……就是好铁没了,炭也不够,弟兄们饿着肚子,实在……实在打不出多少东西……”
沈清弦环视四周,心中酸楚,语气却愈发坚定:“胡师傅,还有诸位工匠弟兄!狄人围城,龙城危在旦夕!守城将士在前方浴血,急需箭矢弩枪!朝廷没有忘记大家!本官带来了京中的工匠和新的工艺,从今日起,工钱加倍,每日管饱两餐干饭!我们齐心协力,多造一支箭,城上弟兄就多一分胜算,龙城就多一分希望!大家有没有信心?”
“工钱加倍?管饱?”工匠们顿时骚动起来,眼中燃起希望的光芒。胡匠头激动地老泪纵横:“有!有信心!大人,只要有好铁好炭,有小老儿一口气在,绝不耽误军需!”
“好!”沈清弦当即下令,“胡师傅,你带京中来的几位师傅,立刻规划流程,分工作业!翠珠,你去帅府支取银钱粮米,即刻到位!其他人,清理场地,检修炉具!我们要在最短时间内,让炉火重新旺起来!”
“是!”众人齐声应和,作坊里顿时有了生气。
接下来的两天,沈清弦几乎吃住在作坊。她挽起袖子,与工匠一同研究如何用废旧铁器炼出可用的钢材,如何利用有限的木料制作标准箭杆,如何优化淬火工艺提高箭簇硬度。她的专业和亲力亲为,迅速赢得了工匠们的尊敬和信服。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和呼呼的炉火声,成了城西最振奋人心的乐章。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这日傍晚,沈清弦正在查看新出炉的一批箭簇,张副将带着一队亲兵,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将几支扭曲变形的弩箭狠狠摔在砧板上!
“云尚书!你看看!这就是你们作坊造出来的箭!今日守城,才射了几轮,箭杆就裂了,箭簇也弯了!这如何杀敌?岂不是拿将士的性命当儿戏!” 张副将怒气冲冲,身后士兵也面带愤慨。
工匠们吓得停下手中活计,惴惴不安地看向沈清弦。
沈清弦捡起箭矢,仔细查看断口,眉头微蹙,随即舒展开来。她平静地看向张副将:“张将军息怒。此箭杆开裂,是因所用木料阴干不足,急于求成所致。箭簇弯曲,是因淬火时水温控制不当。此乃工艺疏漏,确是我等失职。”
她转身,对胡匠头和京中工匠厉声道:“这批箭矢,全部回炉重造!质检流程必须加强,每一支箭出厂前,需经三次校验,绝不容许次品送上城头!谁出的差错,按军法论处!”
“是!大人!”胡匠头冷汗直流,连忙应下。
沈清弦又对张副将道:“张将军,此事本官定当严查,给将士们一个交代。也请将军转告守城弟兄,再给作坊两日时间,必送上合格的箭矢!”
张副将见她认错干脆,处罚严厉,脸色稍缓,但仍硬邦邦地道:“但愿如此!若再出纰漏,误了军机,休怪末将不讲情面!” 说罢,带人离去。
“小姐,分明是那张副将故意找茬!那箭杆分明是使用不当……”翠珠气不过,低声道。
“住口!”沈清弦打断她,目光锐利,“军中只认结果!工艺不精,就是我们的责任!此刻争辩,徒乱军心!我们要做的,是造出最好的箭,用事实说话!”
她心中雪亮,这不仅是质量问题,更是军中旧势力对新来者的下马威。她必须用实力站稳脚跟。
是夜,沈清弦在油灯下,仔细研究箭矢工艺的每个细节,直至深夜。窗外寒风呼啸,隐约传来城头巡夜的梆子声。她揉了揉酸涩的眼睛,下意识地摸了摸发间的墨玉簪。忽然,窗外传来极轻微的“叩叩”声。
“谁?”翠珠警觉地问。
“古谦。”窗外低应。
沈清弦心中一紧,开窗。古谦递进一枚细竹管,低语道:“京城急信。东家嘱您万事小心,龙城……水亦深。” 说罢,身影消失。
沈清弦关窗,迫不及待地展开信笺,是萧执的笔迹,比平日更加潦草,显然写得急迫:
“京中确有其人,与北狄暗通款曲,欲借龙城困局,一石二鸟。狄人攻城为表,城内或有内应,目标恐在军械库或……尔身。谢擎可信,然其麾下派系林立,谨防小人。原料之事,或有人作梗。遇险,可凭‘玄云令’调动影卫,无需请示。保重。”
信纸在指尖微微颤抖。果然有内奸!目标可能是军械,也可能是她!萧执在京城竟已查到如此深度!他将最可靠的暗卫指挥权完全交给了她!这份毫无保留的信任,让她心头滚烫,也让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小姐?”翠珠担忧地看着她。
沈清弦将信纸凑近灯焰,看着它化为灰烬,目光重新变得坚定冰冷:“传话给影七,让他们暗中盯紧军械库、各大城门守将以及……张副将等与我们来往密切的将领动向。但有异常,立刻来报!”
“是!”
次日,沈清弦仿佛无事发生,依旧在作坊忙碌,甚至比之前更加严格。她亲自监督每一道工序,对质量问题毫不留情。同时,她以“优化布局、提高效率”为名,请谢云昭派了一队绝对可靠的亲兵,“协助”整顿作坊周边的治安,实则将影卫的人巧妙安插进去,加强了对核心区域的监控。
又过了两日,新一批弩箭打造完成。沈清弦随机抽检了上百支,箭杆笔直,箭簇锋锐,质量远超之前。
“胡师傅,辛苦了。这批箭,很好。”沈清弦赞许道。
胡匠头激动道:“全仗大人指导有方!”
“立刻装箱,送往各门!”沈清弦下令。
恰在此时,张副将巡城路过作坊,见状冷哼一声,随手从箭箱里抽出一支,掂了掂,又用力弯折箭杆,箭杆韧性十足,纹丝不动。他脸色变了变,有些挂不住。
沈清弦走上前,淡淡道:“张将军可还满意?若不信,可随本官一同送往城头,试射便知。”
张副将脸上青红交错,梗着脖子道:“不必了!既然云尚书说好,那便是好!末将……还有军务在身!” 说罢,匆匆带人离开。
看着他有些狼狈的背影,作坊里的工匠们终于松了口气,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然而,沈清弦的心并未放松。她知道,这只是第一关。真正的暗箭,恐怕才刚刚离弦。当夜,她写了一份详细的军械生产汇报,连同对城中潜在隐患的隐晦提醒,封入密信,再次通过影卫的渠道发往京城,给那个在漩涡中心,却始终为她撑起一片天的男人。
龙城的雪,还在下。炉火映照着她坚毅的侧脸。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但她知道,她不是一个人在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