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弦那份直指漕运积弊、力主革新的奏折,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泼进一瓢冰水,瞬间激起了滔天波澜。朝堂之上,争论之激烈远超以往。以户部王侍郎、工部孙敬亭残余势力为首的保守派,痛心疾首,斥其“妄改祖制,动摇国本”,“与民争利,必生祸乱”。而一些锐意进取的官员和深知漕运黑幕的御史,则力挺沈清弦,赞其“革除积弊,利国利民”。双方引经据典,争执不下,龙椅上的皇帝始终沉默,目光深邃难测。
退朝后,沈清弦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她知道,自己触碰的不仅是几个贪官的利益,更是一个盘根错节的庞大网络。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之前的刺杀便是明证。
回到工部衙门,气氛更是诡异。孙敬亭依旧“病休”,但几位郎中主事见到她,眼神闪烁,恭敬中带着疏离,甚至是一丝难以掩饰的敌意。往日里需要她批阅的关键文书,竟也少了些许,仿佛被无形的手截留了。这是一种无声的孤立与抵制。
“小姐,他们这是想架空您!”翠珠愤愤不平地低语。
“意料之中。”沈清弦面色平静,指尖拂过案头那盆萧执送来的兰花,“让他们闹去。漕运改革的条陈已上达天听,陛下未有斥责,便是默许。我们只需做好分内之事,抓住实实在在的政绩。” 她眼下最关心的,是清江浦工程的进展,那是她改革主张能否立足的基石。
她召来都水司那位曾随她勘查清江浦的李员外郎,此人办事还算踏实。
“李员外郎,鲁家营那边工程进展如何?可有人暗中阻挠?”
李员外郎躬身答道:“回侍郎,鲁家父子确是干才,工程进度极快,质量也佳。只是……漕运司那边,在物料调配、民夫征调上,多有掣肘,进展虽顺,却也颇费周折。”
“嗯。”沈清弦点头,“你多费心,协调各方,确保工程如期完成。所需物料若漕运司拖延,可持我手令,直接与户部钱粮司接洽。非常时期,行非常之法。”
“下官明白!”李员外郎眼中闪过一丝钦佩,领命而去。
处理完公务,已是黄昏。沈清弦回到侍郎府,刚踏入书房,便察觉一丝异样——书案上,多了一本她未曾翻阅过的《河防纪要》,书页中似乎夹着什么东西。她心中一动,屏退左右,小心翻开,里面是一张薄如蝉翼的素笺,上面是熟悉的瘦劲字迹:
“漕运利厚,牵动八方。近日有‘贵人’关切漕事,言及‘革新过激,恐伤国体’。其门下清客,频与孙府往来。风波将至,慎之。鲁家工程,乃破局关键,务必稳固。另,刺客之事,已有眉目,线索指向城南‘永盛’车马行,与漕帮有关联。然,水颇深,勿轻动。”
“贵人”?沈清弦心下一凛。萧执用此词,暗示的绝非寻常官员,极可能是皇室宗亲!是谁?为何此时关切漕运?是因她触动利益,还是另有所图?而刺客线索指向漕帮,更印证了此事与漕运利益集团脱不开干系。萧执让她“勿轻动”,是担心她打草惊蛇,还是……那“永盛车马行”背后,有更可怕的存在?
她将素笺就着烛火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局势比她想象的更复杂。她仿佛置身于一张无形的大网之中,暗处不知有多少眼睛在盯着她。
次日,她依例进宫参加朔望大朝。今日朝会气氛格外凝重,除了漕运之争,北境边关也传来一些不太平的消息,兵部尚书奏报时,皇帝眉头紧锁。就在朝议将毕时,内侍唱喏:“三皇子殿下到——”
百官皆是一怔,纷纷侧目。只见殿门外,一位身着杏黄皇子常服、年约二十七八的青年,步履从容地步入大殿。他面容俊朗,眉宇间带着几分养尊处优的雍容,嘴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正是当今圣上的第三子,容郡王萧铭。
“儿臣参见父皇。”萧铭行礼如仪,声音温润。
“皇儿今日怎有空来朝?”皇帝语气平淡。
“回父皇,儿臣近日翻阅古籍,偶见前朝漕运旧例,心有所感。又闻近日朝中于漕运革新颇有争议,儿臣愚钝,也想听听诸位大人的高见,也好长长见识。”萧铭笑容可掬,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工部队列,在沈清弦身上微微停顿了一瞬。
沈清弦心中警铃大作!三皇子萧铭!他素来以“贤王”自居,雅好诗文,结交文士,较少直接介入具体政务。此刻突然现身朝堂,谈及漕运,绝非偶然!萧执所说的“贵人”,莫非就是他?
“哦?”皇帝不置可否,“既然如此,便听听吧。”
萧铭并未直接发表意见,而是引经据典,谈论了一番“祖宗之法不可轻废”、“治大国若烹小鲜,宜缓不宜急”的道理,言语温和,却字字句句都在暗指革新之事需谨慎,不可操切。他虽然未点名,但在场谁都听得出来,这是在为保守派张目。
沈清弦垂首静立,心中寒意渐生。三皇子的介入,将漕运之争提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这已不仅仅是朝臣之间的政见不合,更可能牵扯到皇子们的势力角逐。自己无意中,竟成了这场争斗的焦点之一?
退朝时,沈清弦刻意放缓脚步,落在人群之后。果然,萧铭并未立刻离去,而是在殿外与几位老臣寒暄,目光却不时瞟向她这边。终于,他缓步走了过来,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
“这位便是近日提出漕运新策的云侍郎吧?果然年轻有为,气度不凡。”
沈清弦连忙躬身行礼:“下官云弦,参见容郡王殿下。殿下谬赞,下官愧不敢当。”
“诶,云侍郎不必过谦。”萧铭虚扶一下,笑道,“侍郎奏折,本王也略有耳闻,其中有些想法,颇为新颖。只是……漕运事关重大,牵一发而动全身,侍郎年轻,锐气可嘉,但也需虑及周全才是。若有难处,或可多向孙侍郎这样的老成持重之辈请教。”
他话语看似关切提点,实则绵里藏针,既点了她“年轻”,又抬出了孙敬亭,警告意味十足。
“殿下教诲的是,下官定当谨记。”沈清弦语气恭谨,不卑不亢。
萧铭深深看了她一眼,笑容不变:“好,好。本王期待云侍郎能为朝廷再立新功。”说罢,便转身离去。
望着萧铭的背影,沈清弦手心微微沁出冷汗。这位三皇子,比想象中更难对付。他的威胁,比孙敬亭之流要隐蔽和危险得多。
回到府中,沈清弦心绪难平。三皇子的出现,意味着反对她改革的力量,已经获得了更高层面的支持。接下来的斗争,将更加凶险。她需要更多的信息和更强大的后盾。
夜深人静时,她再次提笔,给萧执写了一封简短的信,这次不再是请教,而是求助。信中提及三皇子今日在朝堂之言,并直言自身处境艰难,询问道:“风波险恶,清弦独木难支。不知殿下可有以教之?漕运革新,关乎国计,清弦愿效微劳,然前路迷茫,望殿下指点迷津。”
她将信用火漆封好,让翠珠通过最隐秘的渠道送出。这一次,她不再仅仅是接收信息,而是主动向他求援。她想知道,面对三皇子这等对手,萧执会如何应对,他又会……如何待她。
信送出后,便是焦灼的等待。然而,一连两日,齐王府那边竟毫无回音。就连“墨韵斋”也异常安静。这种沉默,让沈清弦心中越发不安。是萧执也感到棘手?还是……他有了别的考量?
就在沈清弦几乎要按捺不住时,第三日深夜,窗外终于传来了那熟悉的、极轻微的叩击声。来的不是信鸽,也不是古谦,而是那名曾在她遇刺时现身相救的护卫首领,他无声地递进一个小巧的锦盒,便迅速消失。
沈清弦打开锦盒,里面没有信笺,只有一枚通体漆黑、触手冰凉的玄铁令牌,令牌正面刻着一个苍劲的“墨”字,背面则是一幅繁复的星图。令牌之下,压着一根看似普通的乌木发簪,簪头却镶嵌着一颗极小的、毫不起眼的墨玉。
没有只言片语。但沈清弦瞬间明白了。这枚玄铁令牌,权限远高于之前那枚,或许能调动更隐秘的力量。而这根发簪……她拿起发簪,指尖触到墨玉时,感到一丝微不可察的凸起,仔细辨认,那墨玉上竟用微雕技艺刻了一个极小、极隐蔽的“执”字。
她的心,猛地一跳。这已远超盟友的信物,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私密与守护之意。他依旧没有言语,却用这种方式告诉她:他知道了,他仍在,并且,给了她更深层次的庇护与……承诺。
将发簪紧紧握在手心,冰凉的墨玉渐渐被她的体温焐热。沈清弦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心中百感交集。前路固然凶险,但那个男人,终究没有让她独自面对。这份无声的支持,比任何承诺都更让她心安。
然而,三皇子这座大山,已然压下,接下来的路,该如何走?她将发簪小心簪入发间,目光重新变得坚定。无论多么艰难,她必须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