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狄正使暴毙的消息如同瘟疫般在京城蔓延,恐慌与猜疑如同浓雾,笼罩着每一座朱门高墙。四方馆被重兵围得水泄不通,鸿胪寺官员焦头烂额,太医院的院判们进进出出,面色凝重。朝会上,主和派官员捶胸顿足,痛心疾首,将“破坏邦交”的帽子隐隐扣向任何主张强硬的人;主战派则缄默不语,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沈清弦端坐于军器监值房,窗外是灰蒙蒙的天空,一如她此刻的心境。她强迫自己冷静,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桌案上冰冷的“破虏弩”机括图样。翠珠悄步进来,低声道:“小姐,赵铁有消息了。”
“说。”沈清弦没有抬头。
“四方馆内眼线回报,北狄副使阿古勒反应激烈,但……但其随从中有几人,神色间并无太多悲戚,反而有些……闪烁。正使暴毙前夜,曾有人见过钱侍郎府上的二管家,以送‘时鲜果子’为名进入过四方馆,停留约一刻钟。但无法确定是否与正使接触过。”翠珠语速极快,“另外,咱们在工部的眼线说,钱侍郎这两日称病未上朝,但其门下几位郎中,却频频出入……出入都转运盐使司林同知的府邸。”
“林同知?”沈清弦指尖一顿,“就是上次弹劾我勾结海商的那个林同知?”
“正是他。”翠珠点头,“还有,谢小将军派人传话,北狄边境,这几日异常安静,连小股斥候的骚扰都停了。谢将军觉得事有蹊跷,让您万分小心。”
沈清弦闭上眼,脑中飞速整合着这些碎片信息。北狄正使之死,狄人内部反应不一,钱府的人曾出现在四方馆,工部与林同知接触频繁,边境异乎寻常的平静……这一切,绝非孤立事件。
“小姐,您说……这正使之死,会不会是……”翠珠欲言又止。
“苦肉计?或是灭口?”沈清弦睁开眼,眸光锐利,“都有可能。但无论是哪种,目标都直指和议,或者说,是直指试图推动和议或阻碍和议的人。”她站起身,走到窗前,“阿古勒副使是左贤王的人,而左贤王在北狄内斗中似乎处于下风……若正使是王庭派系的人,他的死,对谁最有利?”
翠珠思索道:“若是灭口,可能是左贤王要清除异己?若是苦肉计,那便是要嫁祸给我朝,破坏和议,给左贤王动武的借口?”
“都有可能。但还有一种可能,”沈清弦声音低沉,“是有人不想让和议成功,无论狄人是怎么想的。”她转过身,“钱益之、林同知……他们与狄人副使,会不会有某种默契?”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三声布谷鸟叫——是“墨韵斋”最紧急的联络信号。翠珠迅速开窗,取回一个细竹管。
沈清弦拆开,上面的字迹比以往更加潦草,显然书写者时间紧迫:
“正使之死,乃‘断肠散’,狄人内部或有线索。阿古勒与钱、林有旧,疑为交易。其目标非止和议,更在阻你军工,借机发难。陛下已命三司会审,然水甚深。慎言,慎行,待机而动。边关或有异动,速备。”
信中的信息让沈清弦脊背发凉。“断肠散”是宫中秘药,来源蹊跷。阿古勒竟与钱益之、林同知有旧交!他们的目标不仅是搅黄和议,更是要借此机会,将她和她推动的军工革新彻底打垮!而陛下命三司会审,看似公正,实则可能陷入对方精心编织的罗网。萧执最后一句“边关或有异动,速备”,更是让她心头警铃大作。
“小姐,我们该怎么办?”翠珠也意识到事态严重。
沈清弦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对方布局周密,我们若自乱阵脚,便正中下怀。眼下,敌明我暗,他们必然还有后手。我们需以静制动,但也要暗中准备反击之策。”
她沉吟片刻,连续下达指令:
“第一,让赵铁的人,不惜一切代价,查清‘断肠散’的可能来源,尤其是近期宫内、或是与钱、林府邸有牵连的药房、太医动向。但要绝对隐秘,宁可查不到,也不能暴露。”
“第二,通过‘墨韵斋’的渠道,设法查证阿古勒与钱、林二人过往的交集,特别是经济上的往来。这或许是突破口。”
“第三,密信谢云昭,将萧先生的警示转达,请他父亲谢老将军加强边境戒备,尤其注意狄人是否有异常调兵迹象,并设法探查北狄王庭最新动向。”
“第四,军器监内部,即刻起进入战时管制。所有‘破虏弩’及相关图纸、工艺记录,全部转移至地下密库,由绝对可靠之人看守。对外宣称因正使遇害事件,监内加强安保,暂停部分非核心作业。”
“第五,让周监丞来见我。”
周明很快赶来,脸色苍白:“少监大人,这……这可如何是好?万一查到最后……”
“慌什么!”沈清弦厉声打断,“清者自清!我辈行事,光明磊落,何惧宵小构陷!周监丞,你立刻去做几件事……”
她压低声音,仔细吩咐:“一,将我们近期降低弩机造价的所有账目、工艺改进记录,整理成册,务必清晰、无可挑剔。二,暗中留意监内人员,是否有异常举动,或与外界有不寻常接触。三,若有三司的人来查问,如实相告,但只限于公务范畴,不得妄加揣测。”
“下官明白!”周明领命,匆匆而去。
沈清弦独坐灯下,心绪难平。对方这是一石二鸟之计,既要破坏可能对主战派有利的和议,又要借机铲除她这个军工革新的推动者。这盘棋,越来越凶险了。
次日,三司会审果然开始。大理寺、都察院、刑部的官员进驻四方馆,气氛森严。审讯细节秘而不宣,但各种流言蜚语已开始流传。有说在现场发现了非狄人所有的玉佩,有说正使死前曾与某位天朝官员密谈,语焉不详,却足以引人遐想。
这日午后,沈清弦正在核查密库转移清单,一名小太监匆匆而来,面无表情地传达口谕:“陛下口谕,宣军器监少监云弦,即刻至南书房见驾。”
又见驾!沈清弦心中一凛,知道关键时刻到了。她整理衣冠,深吸一口气,跟随太监前往南书房。
书房内,只有皇帝一人,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天空。气氛比上次更加凝重。
“臣云弦,叩见陛下。”沈清弦跪拜。
“平身。”皇帝缓缓转身,目光如炬,直视沈清弦,“云弦,北狄正使之事,你怎么看?”
沈清弦心知这是最直接的考较,不能有丝毫闪失。她垂首恭谨答道:“回陛下,臣远离案情,不敢妄断。然,正使暴毙,事关邦交,影响深远。臣以为,当务之急,乃彻查真相,以正视听。若系他人谋害,无论凶手来自何方,皆应严惩不贷,以告天下,维护我朝清誉。若系其内部原因,亦应查明公示,避免误会。”
“嗯。”皇帝不置可否,踱步到她面前,“近日朝中,有御史风闻奏事,言及你军器监耗费巨万,打造利器,或引狄人猜忌,乃至……招致祸端。对此,你又有何说?”
果然来了!刀锋直指军工!沈清弦心头一紧,但面上依旧平静:“陛下明鉴!‘破虏弩’乃至他军械革新,皆为巩固国防,保卫社稷。狄人是否猜忌,取决于其心,而非我器。若因其猜忌我便自缚手脚,无异于因噎废食。况且,”她抬起头,目光坚定,“利器在手,方可止战。唯有我朝军力强盛,令敌不敢轻犯,方能换来真正持久之和平。正如此次正使之事,若我朝羸弱,狄人岂会遣使?即便遣使,又岂会因一使生死而如此大动干戈?归根结底,实力方是立足之本!”
皇帝静静地听着,目光深邃,良久,才缓缓道:“你说得,不无道理。然,树大招风。你如今身处漩涡中心,当好自为之。三司审理期间,军器监事务,你需更加谨慎,莫要授人以柄。退下吧。”
“臣,谨遵圣谕!定当恪尽职守,不负圣望!”沈清弦叩首退出。
走出南书房,她后背已被冷汗浸湿。皇帝的态度依旧暧昧,既肯定了她的说法,又警告她要谨慎。这说明,压力巨大,连皇帝也需要权衡。
刚回到军器监,翠珠便迎上来,脸色异常难看:“小姐,不好了!方才市井间突然流传起谣言,说……说北狄正使暴毙,是因为……是因为他前几日在殿前广场,见识了‘破虏弩’的威力,心生惧意,欲真心求和,触怒了朝中不愿见和议成功的权贵,故而……故而被人下毒灭口!这谣言……这谣言隐隐将矛头指向了您和谢小将军!”
沈清弦瞳孔骤缩!好毒的计策!这不仅是要坐实他们“破坏和议”的罪名,更是要将他们塑造成为了军工利益不惜杀害外使的阴谋家!这谣言一旦传开,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好一招杀人诛心!”沈清弦咬牙,眼中寒光迸射,“这是要将我们彻底钉在耻辱柱上!翠珠,立刻让赵铁查清谣言源头!另外,备车,我要去一趟……齐王府。”
她不能再坐等萧执的消息了。她必须主动出击,至少要弄清楚,这张针对她的网,到底织得有多大。而能给她答案的,或许只有那位深不可测的齐王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