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器监值房内,灯花轻爆。沈清弦搁下批阅文书朱笔,揉了揉眉心。连日劳心,饶是她年轻,也感疲惫。窗外夜色沉沉,一如眼下局势。
翠珠悄步进来,低声禀报:“小姐,周监丞在外求见,说是有要事。”
“让他进来。”
周明快步走入,神色紧张,甚至忘了行礼,急声道:“少监大人,出事了!京西弩坊……昨夜走水了!”
沈清弦霍然抬头,目光锐利如刀:“走水?火势如何?伤亡怎样?新弩样机可曾受损?”她语速极快,每个问题都直指要害。
“火……火势不大,只烧了半间旧料库,无人伤亡。”周明喘了口气,“可……可存放新弩样机和改进工艺记录的那间工棚,虽未过火,但门锁被撬,里面……里面一片狼藉!刚组装好的五张样弩,全被砸坏了!严师傅藏在暗格里的工艺笔记……也不见了!”
空气瞬间凝固。沈清弦缓缓站起身,声音冷得掉冰碴:“看守的人呢?”
“两……两个值守的老匠役,被发现时昏倒在角落,说是被人从背后打晕的。”周明冷汗涔涔,“下官已命人封锁现场,只是……这……”
“不是走水,是冲着新弩来的。”沈清弦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贼人故意放火,制造混乱,趁机毁弩窃密!好手段!”她踱步至窗前,望着漆黑的夜,“李三那边,今日有何动静?”
翠珠忙答:“回小姐,李三今日当值,并无异动。但……但傍晚时分,他老婆曾出过一趟门,去了东市的绸缎庄,在里面待了约莫一炷香功夫才出来。”
“东市绸缎庄……钱侍郎妻弟的产业。”沈清弦冷笑,“看来,有人是等不及我们‘送’图纸,直接动手抢了。赵铁!”
亲兵队长赵铁应声而入:“大人!”
“你带几个得力人手,立刻秘密盯住醉仙居后巷、东市那家绸缎庄,还有工部钱侍郎府侧门。若有可疑人物传递物品,特别是书卷之类,不惜一切代价,给我截下来!”
“遵命!”赵铁领命而去,身影迅捷融入夜色。
“周监丞,”沈清弦转向周明,“立刻清查弩坊所有人员,尤其是今夜当值、告假、行踪不明者,暗中查问,不要声张。对外,就说是意外走水,损失了些杂物,新弩无恙,严加看管。”
周明一愣:“大人,这……”
“照我说的做。另外,明日一早,你去一趟兵部武库司,就说……我军器监新弩工艺又有精益,请他们后日派人来复核,以便尽快拨付后续款项。”
周明恍然,这是要敲山震虎,稳住阵脚,引蛇出洞?他连忙躬身:“下官明白!这就去办!”
众人退下,值房内重归寂静。沈清弦独坐灯下,面色冷凝。对手的动作比她预想的更快、更狠辣。这已不是暗中窃取,而是明目张胆的破坏了。若工艺笔记落入对方手中,后果不堪设想。
“小姐,喝口参茶定定神。”翠珠奉上茶盏,忧心忡忡,“他们敢这么干,怕是狗急跳墙了。”
“跳墙才好,才知道墙后是悬崖还是生路。”沈清弦接过茶盏,并未就口,“给‘墨韵斋’传信,简述今夜之事。另,问一句,林家海船,近日可与工部的人接触更密?”
信送出后,便是焦灼的等待。天将破晓时,窗棂轻响。回信极短:
“已知。勿躁。林船有变,静待即可。风浪欲来,稳坐钓舟。”
萧执让她等。等什么?等林家那边的变数?沈清弦蹙眉,但此刻,她除了稳住内部,加强戒备,也确实需要外部的破局之机。
次日,军器监表面平静,内紧外松。周明依计行事,兵部果然派了员外部郎中来“复核”,见到“完好无损”(实为连夜赶工修复的)的样弩,又听闻工艺精益,态度颇为客气。消息传出,暗处窥探的目光似乎略有收敛。
又过两日,傍晚时分,赵铁风尘仆仆归来,面带兴奋与凝重。
“大人!截住了!”他压低声音,“在醉仙居后巷,我们的人埋伏了两天,终于等到李三和一个伙计模样的人交接,包裹里正是几本册子!我们趁其不备,夺了包裹,打晕了那伙计,李三吓得屁滚尿流跑回了家。包裹在此!”
赵铁将一个蓝布包裹放在案上。
沈清弦打开,里面果然是严师傅的工艺笔记,还有几张被揉皱的弩机草图。她仔细翻看笔记,确认无误,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做得干净吗?”
“大人放心,那巷子僻静,当时无人。伙计醒来也只当是遇到了劫道的。李三现在肯定如热锅上的蚂蚁。”
“好。笔记回来就好。继续盯着李三和他背后的线,但先不要动他。”沈清弦沉吟,“我要看看,没了这份笔记,他们下一步怎么走。”
然而,对手的“下一步”来得更快、更出乎意料。就在笔记被截回的第二天午后,一名小太监急匆匆赶到军器监,尖着嗓子宣旨:
“陛下口谕:宣军器监少监云弦,即刻入宫见驾!不得延误!”
沈清弦心中一惊,面上不动声色:“臣接旨。”她迅速更衣,低声吩咐翠珠:“快去通知谢小将军,就说我被急召入宫,缘由不明。”又对周明道:“监内一切照常,严密封锁弩坊消息。”
乾清宫偏殿,气氛凝重。皇帝端坐御案后,面色不豫。下首站着户部尚书钱益之、工部侍郎(新上任的,并非钱党核心),还有一位面生的绯袍官员,气度阴沉。最让沈清弦心沉的是,慧敏长公主竟也在座,眉头微蹙。
“臣云弦,叩见陛下。”沈清弦依礼参拜。
“平身。”皇帝声音平淡,“云弦,这位是都转运盐使司的林同知,林大人。他有本奏你,你且听听。”
那绯袍官员,林同知,上前一步,声音洪亮却带着刺人的锋芒:“陛下!臣弹劾军器监少监云弦,假公济私,勾结海商,倒卖军需物资,中饱私囊!罪证确凿!”
沈清弦心猛地一沉!林家!果然是林家发难!但她倒卖军需?从何说起?
“林同知,此言何意?本官何时倒卖军需?”她稳住心神,冷静反问。
林同知冷笑一声,从袖中掏出一纸文书:“此乃闽商林氏‘福远号’管事冯炳炎的证词!其上明言,你军器监少监云弦,遣心腹家人,以高价向其私购大批海外精铁,名为军需,实则暗中转运,下落不明!且你与林家私下往来密切,欲图谋不轨!陛下,军需物资,国之重器,岂容一女子如此肆意妄为!此风断不可长!”
沈清弦瞬间明白了!是那批通过“墨韵斋”暗中购得的灌钢料!对方竟在此处做文章!将她秘密采购急需物资,扭曲成倒卖牟利!而且时机抓得极准,正在新弩研发的关键时刻,若坐实此罪,不仅前功尽弃,她本人也将万劫不复!
“陛下!”沈清弦立刻跪倒,声音清晰坚定,“林同知所言,纯属诬陷!臣确曾通过民间渠道,购得一批精铁,但此事另有隐情!”
“哦?隐情?”钱益之阴恻恻地开口,“云少监,购买军需,自有工部、户部法度。你私自采购,已是越权!如今铁料下落不明,你作何解释?”
工部侍郎也帮腔:“是啊,云少监,若需铁料,何不行文工部?私自与外藩海商勾结,恐有不妥吧?”
三人成虎,句句诛心。沈清弦感到巨大的压力笼罩下来。她若说出铁料用于新弩试验,对方必追问试验结果,弩坊被毁之事便可能瞒不住,反而更被动。若不说,倒卖之罪如何洗清?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慧敏长公主缓缓开口:“皇兄,云少监所为,或许确有不当之处。但据本宫所知,她购入铁料,似乎是为了攻关军械工艺。是否倒卖,需查实证物。不如派人前往军器监库房,查验铁料是否还在,用途如何,便知分晓。”
长公主在为她争取时间和查验的机会!沈清弦心领神会,立刻道:“陛下明鉴!臣购入铁料,悉数用于军器监公务,皆有账可查,物料现存于监内特定工坊,用于神臂弩关键部件试验!绝无倒卖之事!臣愿请陛下即刻派人查验!”
皇帝目光深邃,在几人脸上扫过,沉吟片刻:“既如此,钱爱卿,林爱卿,你二人随内侍省的人,即刻前往军器监,查验铁料库存及用途。云弦,你一同回去。朕要看看,究竟是谁在欺君!”
“臣遵旨!”钱益之和林同知眼中闪过一丝得意,显然认为胜券在握。
一行人浩浩荡荡直奔军器监。沈清弦手心沁出冷汗。那批铁料,大部分确实用于试验,但为了保密,存放地点只有她和严师傅等核心几人知晓,账目也未曾详细登记用途。若钱益之他们咬死账目不清、用途不明,依旧可以给她安上罪名。必须抢在他们前面布置!
回到监内,她立刻给周明使了个眼色,周明会意,悄悄溜去工坊安排。钱益之等人则直接闯入账房,厉声要求查验近期所有铁料入库记录和库存。
就在账房内吵吵嚷嚷,钱益之拿着账本吹毛求疵之际,周明连滚爬爬地冲进来,一脸“惊慌”:“少……少监大人!不好了!存放那批新铁料的工坊……遭……遭贼了!”
“什么?!”沈清弦“勃然变色”。
钱益之和林同知也是一愣,随即林同知冷笑:“遭贼?真是巧啊!怕是有人做贼心虚,想毁灭证物吧!”
沈清弦不理他,对周明喝道:“怎么回事?快说!”
周明哭丧着脸:“就在……就在一个时辰前!库房看守被人打晕,门锁被撬,里面……里面刚领出来准备用于明日试验的几根铁料,不见了!”
钱益之厉声道:“云弦!你还敢狡辩!铁料何在?”
沈清弦心中冷笑,面上却一片“沉痛”:“钱大人!铁料在监内被盗,正是说明有人不欲此物用于军国大事!此乃破坏军需之重罪!当务之急,是立刻追查盗匪,找回铁料!而非在此污蔑本官!”
局面瞬间逆转!从“倒卖”变成了“被盗”,性质截然不同!钱益之和林同知一时语塞。一直冷眼旁观的宫内太监慢悠悠开口:“二位大人,既然铁料是在监内被盗,是否倒卖,尚需查证。咱家看,还是先禀明陛下,着有司缉拿盗匪为要。”
一场突如其来的弹劾,竟以“证物被盗”的闹剧暂告段落。钱益之等人悻悻而去,显然不会善罢甘休。沈清弦知道,这仅仅是风暴的开始。林家突然反水,工部借机发难,这背后,定然有更深的阴谋。萧执所说的“风浪”,已经来了。
她回到值房,屏退左右,独自沉思。林家为何突然咬她?是受到了工部更大的压力,还是……得到了更诱人的承诺?那批“被盗”的铁料,自然是她让周明暗中藏起的缓兵之计,但能瞒过一时,瞒不过一世。必须尽快找到破局的关键。
夜色渐深,一名不起眼的小厮送来一个食盒。翠珠检查后,在食盒底层发现一张薄纸。上面是熟悉的笔迹:
“林船将离,冯管事急欲脱手一批‘私货’,价高者得。工部已备重金。可截之。”
沈清弦眼中精光一闪。原来如此!林家是想金蝉脱壳,临走前再捞一笔,而工部想买下那批可能涉及工艺机密的“私货”来对付她!萧执让她截胡!
她立刻铺纸研墨,写下两封信。一封给谢云昭,言明需紧急调用一笔款项,购得关键物资,关乎边军利器,请他务必相助。另一封给“墨韵斋”古掌柜,请他无论如何,抢在工部之前,接触冯管事,拿下那批“私货”,价格可酌情高出工部一筹。
信使派出,沈清弦走到窗前,望着东南方向。津港的波光,仿佛映入了她的眼底。这盘棋,到了搏杀中腹的关键时刻。她必须拿下这批货,才能扭转被动,甚至……反将一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