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殿之上的雷霆一击,余威震荡数日不息。王守仁党羽的彻底覆灭,主和派削减军费动议的挫败,如同狂风扫过朝堂,暂时涤荡了污浊之气,也彻底奠定了沈清弦在军器监不可动摇的地位。皇帝当朝“优先保障”的旨意,如同一道护身符,让此前处处掣肘的工部官员们噤若寒蝉。户部的拨款文书以罕见的速度下达,军器监账面上顿时充盈起来。
然而,沈清弦心中并无多少轻松。胜利的果实甜美,却也带着刺。她深知,表面的顺从之下,是更深的忌惮与潜伏的怨恨。工部盘根错节的旧势力并未根除,只是暂时蛰伏。主和派虽受重创,但其“体恤民力”的主张在士林和民间仍有市场,绝不会善罢甘休。她如今被推至风口浪尖,一言一行皆在放大镜下,任何失误都可能被无限放大,成为敌人反扑的借口。
她必须利用这难得的喘息之机,将改革的成果夯实,转化为实实在在的战斗力。首要任务,便是攻克神臂弩“望山”部件的工艺瓶颈,拿出令人信服的成果,堵住所有质疑之口。
有了萧执秘密提供的优质灌钢料,技术攻关的核心障碍得以破除。沈清弦将主攻任务交给了以严师傅为首、结合了尚衣局善于钻研细节的工匠和军器监原有几位不满现状、技术精湛的老匠人组成的核心小组。她不再仅仅下达命令,而是亲自参与到技术讨论中。她凭借超越时代的见识,提出了一些关键思路:比如,在淬火环节,是否可以尝试不同的冷却介质(如油而非水)来控制降温速度,减少内应力?是否可以设计专门的夹具,确保“望山”部件在淬火时受热和冷却更均匀?
这些想法初听离经叛道,却让严师傅等老匠人陷入沉思。他们囿于祖传工艺,从未想过改变淬火方式。在沈清弦的鼓励和支持下,小组开始了大胆的试验。失败了一次又一次,断裂的“望山”部件堆成了小山。但每一次失败,沈清弦都亲自查看断口,与工匠们分析原因,调整参数,绝不气馁。充裕的经费保障了试验的持续进行,而“按件计工、质优重赏”的新政,更激发了工匠们的积极性和创造性。
就在沈清弦全身心投入技术攻坚之际,两封几乎同时抵达的密信,再次将她拉回波谲云诡的权谋旋涡。
第一封来自“墨韵斋”,笔迹依旧瘦劲,内容却更显深邃:
“朝局暂稳,然暗流未息。钱益之虽受申饬,其门生故旧遍布六部,尤在户、工二部根基深厚。彼等偃旗息鼓,非为屈服,实乃伺机。尔今势成,锋芒过露,需防暗箭。闽地海商林氏,擅炼‘灌钢’之术,其法精妙,或可解尔工艺之困。然林氏与沿海将门关系匪浅,涉足颇深,结交需慎。另,北狄王庭似有内乱之兆,边境或得喘息,然朝中主和之声恐借此复燃,言‘趁势议和’。宜未雨绸缪。”
信中的信息量极大。既警示了钱益之残余势力的威胁,又提供了破解技术难题的关键线索(闽商林氏),更预警了北境局势变化可能引发的新一轮朝争。尤其是最后一句“宜未雨绸缪”,暗示萧执已在布局应对可能的主和派反扑,而沈清弦需要做好准备。
第二封则是谢云昭派人快马送来的军报抄件,字里行间透着兴奋与急切:
“清弦吾妹:近日北狄斥候活动锐减,俘获敌酋言其王庭内斗,左贤王暴毙,诸子争位,边境压力骤减!此乃天赐良机!我已奏请陛下,加强边墙,汰换老旧军械,尤其是加紧配备神臂弩!若弩机到位,我可率精骑出关,趁乱袭扰,扩大战果!军械之事,万望加紧!盼佳音!”
谢云昭的军报与萧执的预警相互印证。北狄内乱,确是加强武备、巩固边防的良机,但也必然会让主和派找到“趁势和谈、节省军费”的新理由。沈清弦感到肩上的担子更重了。谢云昭在前线摩拳擦掌,等待她的支持;而朝堂之上,一场关于“战”与“和”的辩论,即将再次上演,她的军器监,她的神臂弩,将成为这场辩论的焦点。
压力之下,沈清弦反而愈发冷静。她将两封信的内容在脑中反复咀嚼,一条清晰的行动路径逐渐成形。技术突破是根本,必须尽快实现。结交闽商林氏是捷径,但需谨慎,避免卷入沿海将门的纷争。而应对朝争,则需要主动出击,用事实说话。
她首先加紧了弩机工坊的进度,几乎日夜泡在作坊里,与工匠同甘共苦。她的专注与投入,极大地鼓舞了士气。终于,在经历了数十次失败后,一个午后,当严师傅颤抖着双手,将一枚采用新淬火工艺(用了特定的植物油和控温夹具)制成的“望山”部件装上弩机,扣动扳机——
“嘣!”一声清脆的弦响,弩箭激射而出,稳稳钉在五十步外的靶心!而“望山”部件完好无损!
“成功了!成功了!”工坊内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工匠们相拥而泣,多年的瓶颈,终于被突破!
沈清弦看着那枚闪烁着幽蓝光泽的合格部件,长长舒了一口气,眼角微微湿润。这是实实在在的进步,是她立足朝堂最硬的底气。
她立刻下令,按照新工艺小批量生产,并严格测试耐用性。同时,她亲笔给谢云昭回信,告知技术突破的喜讯,并承诺首批改进型神臂弩将尽快送抵前线试用,请他提供实战反馈。她也密信萧执,感谢提供线索,并请教与闽商林氏接触的稳妥之策。
萧执的回信很快,依旧言简意赅:“林氏商船,下月望日抵津。其管事姓冯,好古玩,尤爱前朝瓷器。可让‘墨韵斋’古掌柜代为引荐。边境之事,吾自有安排,尔专心监务即可。”
有了明确指引,沈清弦心中稍安。她吩咐翠珠,通过“墨韵斋”的渠道,精心准备了几件宋代官窑的瓷瓶,作为见面礼。技术突破与外部资源引进双管齐下,军器监的局面,正在她的努力下,一步步打开。
然而,就在她以为可以暂缓一口气时,监丞周明却在一个傍晚,神色慌张地送来一份密报:原王守仁的心腹、弓弩作主事赵乾,虽被革职,但其小舅子仍在监内担任库令,近日被发现与工部钱侍郎门下的一名清吏司郎中秘密接触,似乎在暗中抄录监内新型弩机的图纸!
“他们……他们是想窃取工艺,要么暗中破坏,要么……另起炉灶,抢夺功劳!”周明声音发颤。
沈清弦目光一寒。果然来了!明的斗不过,就开始玩阴的!窃取技术,这是要釜底抽薪!
“严密监视,但不要打草惊蛇。”沈清弦沉声道,“收集他们传递情报的证据。另外,从即日起,所有新型弩机关键部件的制作,分拆工序,由不同工匠组完成,最终组装由绝对可靠之人负责。图纸严格管理,阅后即焚。”
“是,少监!”周明领命而去。
沈清弦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改革之路,从无坦途。技术上的突破令人振奋,但权谋上的暗战,永远如影随形。她就像一位在淬火炉旁忙碌的匠人,既要掌控火候,打造出锋利的刀刃,又要时刻提防暗处伸来的、企图将炉火浇灭的黑手。
新刃初成,然淬火之路,尚且漫长。她握紧了拳,眼神坚定。无论前方还有多少明枪暗箭,她都必须要将这柄守护国门的利刃,彻底锤炼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