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之上那掷地有声的“十日之期”,如同一道烧红的烙铁,烫在了尚衣局每个人的心头。沈清弦捧着那卷沉甸甸的、盖有皇帝玉玺的特旨返回局中时,所有属官工匠齐聚正堂,空气凝滞得仿佛能拧出水来。没有欢呼,没有庆贺,只有一片死寂的凝重和无数双眼中难以掩饰的惊惧与怀疑。
十日,两千皮衬,五千箭囊!这已非“协助”,而是近乎独立承担一项艰巨的军令!且不说工艺复杂、耗时费力,单是所需的大量牛皮、麻绳、衬里等原料,就是一个天文数字。尚衣局库藏虽有一些积存,但远远不够。
沈清弦立于堂上,目光扫过下方一张张或苍白或惶惑的脸,心知此刻任何空洞的鼓舞都无济于事,唯有铁一般的纪律和清晰的路径,才能凝聚这濒临溃散的人心。她扬了扬手中的圣旨,声音清冷,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圣旨在此,十日之期,如山之重!此非商议,乃是军令!局内上下,无论职司,自即刻起,悉数听我调遣!有畏难推诿者,斩!有懈怠误工者,斩!有通外泄密者,斩!”
三个“斩”字,如同冰锥砸地,让所有人激灵灵打了个寒颤,最后一丝侥幸心理荡然无存。
“然,”她话锋一转,语气稍缓,“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凡尽心竭力、按期完工者,所有参与工匠、吏员,赏银翻倍,有功者,本官亲自向陛下请功!若有伤亡,抚恤加倍!”
恩威并施,生死荣辱系于一线。众人面面相觑,最终化作一片压抑的“谨遵掌印令!”
整个尚衣局如同被上紧了发条的战争机器,以前所未有的疯狂姿态运转起来。沈清弦立即进行大刀阔斧的改组。打破原有作坊界限,依皮衬、箭囊制作流程,分设选料、裁切、鞣制、缝纫、加固、质检等六组,每组设组长,直接向她负责。库房全部打开,所有牛皮、物料登记造册,按需领取,严控损耗。她将苏绣娘等信得过的骨干分派到关键岗位督工,自己则坐镇中枢,昼夜不休,协调调度,处理层出不穷的突发状况。
最大的难题,依旧是原料。局内存皮很快告急。沈清弦早已料到,她一面行文兵部、户部,以圣旨为凭,紧急调拨官库存皮,一面暗中通过“江南商会”的顾先生,秘密从民间渠道高价收购优质生皮。然而,进程极其缓慢,官场推诿扯皮惯性强劲,民间收购亦需时间。
第三日深夜,沈清弦正对着一盏孤灯,审阅各组报上的进度和物料缺口,眉心紧锁。照此速度,莫说十日,半月也难完成。就在此时,窗外传来三急一缓的叩击声——是翠珠!
“小姐!”翠珠闪身入内,气息急促,脸上带着惊惶,“不好了!城南‘千锤坊’……‘千锤坊’昨夜突起大火,工坊尽毁!陈老匠人……重伤昏迷!”
仿若一道惊雷在脑海中炸开!沈清弦霍然起身,眼前一黑,几乎栽倒。千锤坊!她秘密合作打造加固金属件的关键环节!在这个节骨眼上被毁!这绝不是什么意外!
“可有人伤亡?火因可查明了?”她强压着翻涌的气血,声音嘶哑。
“说是灶火不慎引发……但,但坊间传言,是有人故意纵火……还,还留了话,说……说若再敢接官家的活儿,下次烧的就不是铺子了……”翠珠声音发颤。
是王守仁!一定是他!他不敢明着对抗圣旨,便用这种卑劣手段断她臂膀!沈清弦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刺骨的疼痛让她瞬间冷静下来。愤怒无用,当务之急是解决困境。没有千锤坊的金属加固件,皮衬和箭囊的耐用性将大打折扣,根本无法满足军需!
“备车!”她沉声道,“去‘墨韵斋’!”此刻,她能依靠的,只有萧执那深不可测的网。
夜色深沉,马车悄无声息地驶出皇城,拐入城东一条僻静的街道。“墨韵斋”早已打烊,只有角门虚掩。沈清弦戴着帷帽,在翠珠的搀扶下快步走入。古掌柜似乎早已料到她的到来,无声地引她进入内室,奉上一杯热茶,便悄然退下。
室内只燃着一盏昏黄的油灯,萧执依旧是一身墨色常服,坐于阴影之中,脸色在跳跃的灯火下更显苍白,唯有一双凤眸,亮得惊人。
“看来,王侍郎是狗急跳墙了。”他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先生明鉴。”沈清弦摘下帷帽,露出疲惫却坚毅的面容,“千锤坊被毁,金属配件断绝。十日之期已过三日,原料亦迟迟不至。若无对策,清弦……恐负圣恩,亦负先生期望。”
萧执指尖轻轻敲着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火,烧得掉一个千锤坊,烧不掉这京城千百个铁匠。王守仁能堵住明的,堵不住暗的。”他抬眼看向她,“城西骡马市后巷,有一家‘永盛铁匠铺’,掌柜姓赵,三日后,会有一批‘废弃’的军械配件‘恰好’需要处理,价格低廉。至于皮料……”他顿了顿,“通州码头,明日会有一批‘南货’到港,其中有些‘受潮’的皮子,需尽快脱手。”
沈清弦心中剧震!萧执不仅早已料到王守仁的反扑,甚至连应对的后手都已备好!永盛铁铺、通州码头的“废料”和“受潮皮”,这分明是两条隐秘且可靠的供应链!他到底布下了多少暗棋?
“先生大恩,清弦没齿难忘!”她深深一福。
“不必谢我。”萧执淡淡道,“你若倒在此处,才是辜负。记住,十日之期,是你的劫数,亦是你的阶梯。踏过去,海阔天空。”他挥了挥手,“去吧,古掌柜会安排人与你对接。京畿大营那边,近日会有一批‘淘汰’的旧盾甲需要修缮,我会让人直接送到你局里,该怎么做,你明白。”
这不仅是提供原料,更是给了她一个“合法”动用工匠处理军械部件的借口!思虑之周详,令人心惊。
带着萧执的指引和一股冰冷的信心,沈清弦连夜返回。她立刻密派绝对心腹,分头前往骡马市和通州码头。果然,一切如萧执所言,顺利接手了大量价格极低的“废铁件”和“受潮皮”。虽然质量参差不齐,但经过挑选处理,完全可用。同时,京畿大营也果然送来了一批需要“修缮”的旧盾牌,正好掩盖了打造新金属配件的动静。
原料危机暂解,但新的麻烦接踵而至。工部派来的“协理”官员,开始以“查验质量”、“核计工耗”为名,频繁出入尚衣局,处处挑剔,故意拖延流程。局内几个被王守仁收买的旧吏,也开始暗中散布谣言,说什么“以次充好”、“劳民伤财”,甚至故意损坏工具,拖延工期。
沈清弦对此毫不手软。对工部官员,她亲自陪同,寸步不离,所有账目公开,所有工艺讲解透彻,让对方抓不到任何把柄。对内部蛀虫,她借助苏绣娘等人暗中查证,一旦发现确凿证据,立即当众严惩,或革职杖责,或移交内廷司查办,毫不留情。高压之下,局面渐渐稳住。
昼夜不息的高强度劳作,对每个人都是极限考验。沈清弦几乎不合眼,奔波于各组之间,处理纠纷,鼓舞士气,亲自示范关键工艺。她的眼窝深陷,嘴唇干裂,但眼神却越来越亮,仿佛有团火在燃烧。工匠们见她一介女流尚且如此拼命,也逐渐被感染,怨言渐消,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不甘认输的狠劲。
第八日,第一批五百件皮衬和一千个箭囊终于下线,质量远超预期。然而,就在此时,一个更坏的消息从前线传来:北狄大军开始猛攻雁门关,战况极其惨烈,箭矢消耗巨大,守军伤亡惨重!
消息传来,尚衣局内刚刚提振的士气再次遭受重击。恐慌和绝望的情绪开始蔓延。时间只剩下两天,而任务还剩大半!
“掌印……这……这如何是好?”一位老工匠颤声问道,眼中满是绝望。
沈清弦站在堆积如山的半成品前,望着下方一张张疲惫而惶恐的脸,心知此时若她显露出一丝动摇,整个局面将瞬间崩溃。她深吸一口气,爬上一处矮台,用尽全身力气,声音沙哑却传遍整个工坊:
“都听到了吗?雁门关的弟兄们在流血!在死战!他们等着我们的皮甲挡箭!等着我们的箭囊装矢!我们现在多缝一针,多鞣一块皮,前线的弟兄就可能多一分活命的机会!我们不是在为朝廷做工,我们是在为那些和我们儿子、兄弟一般年纪的将士挣命!十日期限是死,北狄人的刀就不是死吗?!”
她猛地抽出腰间那柄谢云昭所赠的匕首,寒光一闪,削下自己一缕青丝,掷于地上:“我云弦在此立誓,十日之内,若不能如期交货,便如此发,自裁以谢天下!但在我死之前,谁若敢怠工一分,休怪我刀下无情!”
悲壮决绝的气势,震撼了所有人。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拼了!不能让前线的弟兄寒心!” “对!拼了!” 呼喊声此起彼伏,最终汇成一股悲壮的洪流。工匠们红着眼睛,重新扑向了各自的岗位,效率竟比之前更快!
第十日,黄昏。最后一辆满载皮衬和箭囊的马车,在禁军的护卫下,驶出尚衣局大门,奔向遥远的雁门关。沈清弦站在门口,夕阳的余晖将她的身影拉得极长极长。她几乎站立不稳,全靠春桃和翠珠搀扶。
十日,不眠不休,她做到了。
然而,她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只有无尽的疲惫和一种山雨欲来的预感。王守仁绝不会善罢甘休,而这批匆忙赶制的军械,在惨烈的战场上,究竟能发挥多大作用?一切,都还是未知数。
她抬头望向北方,那里烽火连天。
她知道,她只是暂时赢得了这场与时间的赛跑。真正的风暴,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