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执的承诺如同精准的钟表机括,三日期限一到,波澜骤起。
先是户部那位趾高气扬的王主事,果真在一日早朝后,被一纸调令匆匆打发去了负责修缮皇陵的闲散衙门,虽未明言贬斥,但远离权力中心,已是无声的败落。消息传回尚衣局,那些原本还在观望、甚至暗中使绊子的属官们,脸色瞬间变得精彩纷呈,再看端坐于上、神色平静翻阅文书的沈清弦时,眼底已只剩下深深的敬畏与恐惧。这位年轻的代掌印,背后站着的能量,远超他们最坏的想象。
紧接着,所谓的“江南商会”代表也如期而至。来的并非想象中的富态商人,而是一位自称姓顾的清瘦中年文士,举止儒雅,谈吐不凡,对丝绸棉麻的品级、产地、工艺如数家珍,更难得的是,他带来的样品质量上乘,价格却比市面公道不少,且承诺供应稳定。沈清弦亲自验看过货,又与这顾先生就运输、结算等细节深谈良久,发现对方思路清晰,条款合理,全然不似寻常商贾锱铢必较,反倒像是……奉命前来协助的专业人士。她心中了然,这定然又是萧执的手笔。她不动声色,依章办事,与“江南商会”签订了首批紧急冬衣原料的采购契约,过程顺畅得令人咋舌。
原料渠道打通,内部在雷霆手段和现实利益(沈清弦宣布,冬衣赶制按期完成并达标者,赏银翻倍)的双重驱动下,也暂时压下了杂音,开始高效运转起来。苏绣娘等人得到支持,放手施为,新的流水作业法和标准尺码模板逐渐推广,效率显着提升。第一批五百件加厚冬衣样品赶制出来,沈清弦亲自检验,用料扎实,针脚细密,保暖性和耐磨度都远超旧制。她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弛了几分。
然而,就在尚衣局内部渐入佳境之时,外部的风暴却以更猛烈的方式席卷而来。
这日午后,沈清弦正在核验一批新到的羊毛衬里,一名小太监慌慌张张跑来禀报:“云……云掌印,不好了!宫外……宫外聚集了好多书生士子,还有不少百姓,堵在衙门口,举着……举着血书,高喊……高喊……”
“高喊什么?”沈清弦放下手中样品,眉头微蹙。
小太监咽了口唾沫,颤声道:“高喊‘牝鸡司晨,国之将乱’,说……说掌印您以一介女流之身,把持尚衣局要职,任用私人,苛待旧员,乃是……乃是祸乱宫闱,要求……要求朝廷罢黜您,以正视听!”
沈清弦心猛地一沉。来了!这就是对手的杀招!不再是小打小闹的掣肘,而是直接发动舆论,用最恶毒、也最难以辩驳的“牝鸡司晨”罪名,攻击她的性别根本!这一招,极其阴损,也极其有效。在这个时代,女子干政本就是大忌,更何况她如今掌管的尚衣局虽非核心权力部门,却关联军需,地位敏感。一旦“女祸”的名声坐实,别说她这“暂代”之位难保,恐怕连永昌侯府和慧敏长公主都要受到牵连!
她快步走到临街的值房窗边,微微推开一条缝隙。只见尚衣局衙门外,黑压压聚集了不下百人,为首的确是几十名身着儒衫的士子,个个情绪激动,手持白布血书,高声疾呼。周围还有大量围观百姓,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几名值守的宫卫勉强维持着秩序,却不敢强行驱散这些“读书人”。
“掌印,怎么办?是否要禀报内廷司或是长公主殿下?”一旁的副司制颤声问道,脸色惨白。
沈清弦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禀报上级是必然的,但远水难救近火。此刻若退缩闭门,无异于承认心虚。她必须立刻应对,控制事态。
“不必惊慌。”她转过身,声音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取我的官服来。本官要亲自出去,会一会这些‘义愤填膺’的士子。”
“掌印三思!”几位属官大惊失色,“外面群情激愤,您千金之躯,万一……”
“正因为群情激愤,才更不能退缩。否则,谣言便会成为‘事实’。”沈清弦目光锐利,“放心,本官自有分寸。”
她迅速换上正式的司制官服,虽为女子官服,但设计庄重,自有一股威仪。她并未戴帷帽,既然对方攻击她的性别,她便要以真容直面,以堂堂正正之姿,破这阴损之局。
在属官和侍卫们紧张的目光中,沈清弦推开尚衣局沉重的大门,独自一人,缓步走了出去。
她的出现,让门外的喧嚣瞬间一滞。所有人都没想到,这位处于风口浪尖的“女掌印”,竟敢亲自现身。阳光照在她清丽而沉静的脸上,官服衬得她身姿挺拔,并无半分寻常女子的怯懦。
“诸位,”沈清弦目光平静地扫过人群,声音清越,竟压过了嘈杂,“本官乃尚衣局代掌印云弦。不知诸位聚集于此,所为何事?”
短暂的寂静后,一名看似为首的年轻士子踏前一步,手持血书,义正辞严地喝道:“云氏!你以一介女流,窃据尚衣局掌印之位,任用奸佞,排挤贤良,苛虐工匠,致使局务混乱,军需堪忧!我等读书人,心怀天下,岂能坐视你祸乱宫闱,动摇国本?今日在此,便是要替天行道,请朝廷罢黜你这妖女!”
他话音一落,身后士子纷纷附和,声浪再起。
沈清弦并未动怒,反而微微颔首:“这位公子忧国忧民,其心可嘉。不过,公子所言诸事,可有真凭实据?”
那士子一愣,随即梗着脖子道:“还需什么证据?女子干政,本就是悖逆纲常!尚衣局近日流言纷纷,岂是空穴来风?”
“哦?流言?”沈清弦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嘲讽,“原来诸位饱读诗书的才子,评判是非,竟是依据市井流言,而非事实证据?若按此理,岂非任何宵小之辈,随意编造几句谣言,便可定朝廷命官之罪?那还要律法何用?要朝廷法度何用?”
她言辞犀利,直指要害,那士子一时语塞。沈清弦不给他喘息之机,继续道:“至于公子所言‘任用奸佞,排挤贤良’,本官倒要请教,本官任用了何人?排挤了何人?尚衣局近日革除积弊,整饬纪律,乃是奉皇命而行。若有贤良因恪尽职守而被排挤,本官第一个不答应!但若所谓‘贤良’,是如钱禄那般贪墨军需、勾结宫外、甚至意图谋杀上官之徒,那本官革除之,有何不对?莫非在公子眼中,此等蠹虫,竟是‘贤良’?”
她提及钱副司制的罪行,声音陡然提高,目光如电,扫视众人。人群中响起一阵窃窃私语,钱禄之事虽未公开,但宫内早有传闻,此刻被沈清弦当众揭破,效果显着。
那士子脸色涨红,强辩道:“休要混淆视听!纵然钱禄有罪,亦不能证明你无罪!女子掌权,便是原罪!”
“好一个‘女子掌权,便是原罪’!”沈清弦冷笑一声,声音中带上了凛然之气,“本官敢问,慧敏长公主殿下,亦为女子,执掌内廷部分事务,辅佐圣上,可曾有人敢言‘牝鸡司晨’?当今太后,当年垂帘听政,稳定朝局,可曾有人敢言‘女祸乱国’?为何到了本官这里,兢兢业业为边军将士赶制冬衣,整肃贪腐,便成了十恶不赦?莫非诸位眼中,只有身份尊卑,而无是非功过?只有男女之别,而无忠奸之辨?”
她巧妙地将慧敏长公主和太后抬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顿时让那些以“纲常”说事的士子哑口无言。这顶大帽子扣下来,谁也接不住。
沈清弦趁热打铁,转身指向尚衣局大门内:“本官今日就站在这里,诸位若有真凭实据,证明本官渎职、贪墨、或是所制军衣有质量问题,尽管拿出来!本官愿当场与诸位对质,并即刻上书请罪!但若仅凭性别之分和空穴来风,便在此聚众喧哗,污蔑朝廷命官,干扰军国要务……本官倒要问问,尔等此举,究竟是忠君爱国,还是……受人指使,别有用心?!”
最后一句,她声色俱厉,目光如刀,直刺那名为首的士子。那士子被她气势所慑,下意识地后退半步,眼神闪烁,不敢与之对视。
人群中再次哗然。沈清弦的冷静、犀利与有理有据的反驳,让不少围观百姓开始动摇,议论的风向渐渐转变。
就在这时,一队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缇骑,在一名千户的带领下,疾驰而来,迅速分开人群,护在沈清弦身前。
那千户对着沈清弦抱拳一礼,随即转身,面对骚动的人群,厉声喝道:“奉上谕!尚衣局乃军需重地,岂容尔等在此聚众喧哗,冲击衙署?即刻散去!若有违抗,以扰乱宫禁论处!”
锦衣卫的凶名,足以震慑宵小。那些士子见状,气焰顿时矮了半截,在缇骑的呵斥和驱赶下,悻悻然散去,围观百姓也很快被驱离。一场风波,暂时平息。
沈清弦看着散去的人群,心中并无多少轻松。她知道,这仅仅是开始。舆论的刀子已经拔出,绝不会轻易收回。对方能煽动一次,就能煽动第二次。而且,经此一闹,“女掌印”这三个字,必将成为朝野上下瞩目的焦点,她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放在放大镜下审视。
回到值房,她立刻修书两封,一封致慧敏长公主,详细禀明今日之事及自身辩驳之词,表明心迹;另一封则通过秘密渠道,送往“墨韵斋”,除了陈述事件,更附上了一句话:“风波已起,恐非孤立。幕后黑手,所图甚大。弦当如何自处,望先生示下。”
她需要知道,这背后的推手究竟是谁,以及,萧执下一步,究竟想让她如何走。是进,是退?还是……成为他棋盘上,一枚直插敌人心脏的利刃?
夜幕降临,沈清弦收到了一封没有落款的回信,上面只有简短的两行字:
“跳梁之辈,何足道哉。静观其变,自有分晓。北境军情,方为重中之重。”
信的末尾,依旧是一个淡淡的墨点。
沈清弦捏着信纸,望向北方漆黑的夜空。萧执让她稳住,将重心放回北境冬衣。这意味着,他可能已经有了应对舆论的反制手段,或者,他根本不在意这些口舌之争,他的目光,始终盯着更远的地方——那关系帝国命运的北境战场。
而就在此时,一封沾着血与尘土的八百里加急军报,正冲破夜色,向着紫禁城,疾驰而来。军报上的内容,足以让整个朝堂,地动山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