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府门前的喧嚣与赞誉,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门隔开。沈清弦婉拒了长公主派车相送的好意,只带着翠珠,匆匆走向与谢云昭约定的“老地方”——那是离镇北将军府不远、僻静巷陌里的一处废弃石亭。
秋意已深,落叶铺满了小径,踩上去沙沙作响。夕阳的余晖将天地染成一片暖金色,却难以驱散沈清弦心头的寒意与急切。
洪涛带来的消息太过突然,北狄异动,大军今夜开拔……这意味着烽火将起,意味着生死难料。
石亭很快出现在眼前,残破却干净,显然有人时常打扫。亭中,一个挺拔的身影背对着她,身着轻甲,未戴头盔,正是谢云昭。他听到脚步声,猛地转过身来。
夕阳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那双总是盛满阳光般笑意的眼眸,此刻却沉淀着凝重、不舍,以及军人特有的坚毅。
“云……云弦。”他迎上前几步,声音有些沙哑,目光灼灼地落在她身上,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入心底。他看到了她并未戴帷帽,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以真容相对,虽然光线朦胧,但那清丽沉静的轮廓,已让他心跳漏了一拍。
“小将军。”沈清弦停下脚步,微微喘息,仰头看着他。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不知从何说起。
“边境军情紧急,我……我得走了。”谢云昭开门见山,语气急促,“这一去,不知何时能归。”他深深地看着她,眼中情绪翻涌,“知道你得了长公主青眼,即将入主尚衣局,我……我真为你高兴!你本该站在那样的地方,绽放光芒。”
他的祝贺真诚而热烈,带着毫不掩饰的骄傲。
“谢谢。”沈清弦心中酸涩,努力维持着平静,“北境苦寒,刀剑无眼,小将军……务必珍重。”
“我会的!”谢云昭重重点头,忽然上前一步,从怀中取出一个用牛皮仔细包裹的小物件,塞到她手中。入手沉甸,带着他的体温。“这个……送给你。是我随身带了多年的一把匕首,玄铁所铸,虽不及你那些精巧之物,但胜在锋利坚韧,可做防身之用。”
沈清弦握着那尚带余温的匕首,指尖微颤。这份礼物,不同于以往的衣料银钱,带着沙场的粗粝和战士的守护之意,沉重无比。
“我……”谢云昭似乎还想说什么,脸颊在夕阳下泛起不易察觉的红晕,眼神挣扎,最终化作一句铿锵的承诺:“云弦,等我回来!待我扫平边患,凯旋之日,我定……”他话未说尽,但那份炽热的情意,已昭然若揭。
远处传来集合的号角声,悠长而紧迫。
谢云昭神色一凛,深深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将这一刻永恒定格。“保重!”他不再犹豫,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冲向巷口等候的战马,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沈清弦站在原地,望着他翻身上马,汇入远处开始移动的军队洪流,最终消失在夕阳的尽头。手中的匕首沉甸甸的,耳边似乎还回响着他未尽的话语。一股难以言喻的怅惘与担忧,悄然弥漫心头。这个如阳光般闯入她生命的少年将军,此去经年,安危难测。
回到永昌侯府时,夜色已浓。府内的气氛却与往日不同。沈巍竟亲自等在二门处,见到她,脸上不再是之前的沉郁或审视,而是一种复杂的、带着几分期许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恭敬。
“回来了?长公主殿下可有何吩咐?”沈巍的语气温和了许多。
“回父亲,殿下已明确举荐女儿入尚衣局,任司制一职。”沈清弦平静地回答。
“好!好!”沈巍连声道好,眼中精光闪烁,“我儿……果然不凡!日后在尚衣局,当谨言慎行,尽心竭力,莫要辜负殿下隆恩,亦要……多为侯府着想。”他话中的提点和暗示,不言而喻。女儿的晋升,对他,对永昌侯府,都是极大的利好。
柳氏站在不远处,脸色在灯笼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惨白,她强挤出一丝笑容,上前道贺,语气却干巴巴的,带着难以掩饰的嫉恨和恐惧。沈清弦只是淡淡点头,并未多言。地位的逆转,已然清晰。
接下来的几日,沈清弦在侯府的待遇天翻地覆。漱玉轩的看守撤去,下人变得毕恭毕敬,连沈玉柔都躲着她走。但她无暇享受这种变化,全力投入到入职尚衣局的准备中。
她通过翠珠和偶尔能出府的赵掌柜,尽可能搜集关于尚衣局的信息——人员构成、派系关系、过往惯例、乃至一些流传在外的“旧闻”。
三日后,宫中的正式任命文书下达。沈清弦脱下闺阁衣裙,换上了尚衣局司制的浅青色女官宫装,虽无品级,却代表着宫廷的身份。在两名宫中派来的内侍引导下,她第一次踏入了那道象征着权力与束缚的朱红宫门。
尚衣局位于皇宫东北隅,是一组规模宏大的院落。青砖灰瓦,气氛肃穆,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染剂和熏香味道。
掌印太监姓李,是个面白无须、眼神精明的中年宦官,他带着几位副司制、典制等属官,在正堂迎接这位空降的、背景特殊的“云司制”。
“云司制年轻有为,得长公主殿下亲自举荐,日后尚衣局的事务,还需云司制多多费心。”李太监笑容可掬,话语客气,但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带着惯有的审视和距离感。其余几位属官,有的好奇打量,有的面露不屑,有的则眼神闪烁,心思各异。
简单的见面仪式后,李太监便让人搬来厚厚几摞账册、料单和过往成例文档。
“云司制新来,不妨先熟悉熟悉局务。这些是近三年的账目和往来文书,司制可慢慢查看。若有不明之处,可随时询问杂家或几位同僚。”李太监说完,便借口有事,先行离开了。
沈清弦知道,这是下马威,也是考验。这些堆积如山的陈旧档案,看似是让她熟悉业务,实则是想用繁琐的事务将她淹没,或者,希望她从这些故纸堆中找出什么“问题”,知难而退。
她不动声色,谢过众人,便在分配给自己的值房内坐下,开始翻阅。账目看似清晰,但细看之下,物料采购价格浮动巨大,损耗记录含糊,工时记载更是漏洞百出。那些“成例”文档,则充满了推诿、拖延和僵化的条条框框。
正如萧执所“料”,这里果然是一潭深水,盘根错节,积弊已深。
傍晚下值回府,沈清弦疲惫却头脑清醒。她刚在书房坐下,准备梳理今日所见,翠珠便悄悄递上一个不起眼的布包。
“小姐,下午有个自称是‘墨韵斋’伙计的人送来的,说是古掌柜听闻小姐高就,特备薄礼祝贺。”
沈清弦心中一动,打开布包,里面并非金银,而是几本装订简陋、纸张发黄的册子,封面上没有任何字样。她翻开一看,瞳孔微缩——这竟是尚衣局近五年来,一些未曾归档的“暗账”副本!里面详细记录了某些物料的实际采购渠道、价格,以及一些不见于明面的“开销”去向!其中,就包括了几种军服常用料子的异常交易记录,与她在局里看到的账目明显不符!
萧执的“贺礼”,来得如此及时,如此……致命!这不仅是帮她,更是将她直接推到了与尚衣局内部既得利益集团对抗的风口浪尖!
她合上册子,指尖冰凉。这尚衣局,绝非安稳的晋升之阶,而是布满荆棘的险地。长公主的期望,萧执的布局,谢云昭的牵挂,家族的依赖……所有的压力,都汇聚于此。
她走到窗边,望向皇宫的方向。夜色中的宫阙,如同蛰伏的巨兽。
她知道,真正的战斗,现在才刚刚开始。而她,已无路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