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石旁的两生草冒得更高了,红与蓝的叶尖在晨露里透亮,像被孩童串在草茎上的彩色玻璃珠。阿夜蹲在土坡前,指尖抚过草叶——昨夜一场细雨,让原本泾渭分明的黑红两色泥土彻底融成了深褐,连界石缝隙里的青苔都漫到了阶下,湿漉漉的,踩上去发滑。
“阿夜哥,笛膜晾好了!”阿棘的声音从石屋方向传来,带着少年特有的清亮。他怀里抱着个竹匾,里面摊着层薄薄的白膜,是用荆棘茎最内层的胶汁粘在竹篾上晒干的,透着淡淡的琥珀色。身后跟着几个魔族孩子,手里都攥着磨得发亮的芦苇笛,笛孔边缘被指甲磨出了浅痕。
阿夜直起身,看着竹匾里的笛膜笑了:“比上次的更透,你们是把荆棘茎泡了整夜?”
“嗯!”扎羊角辫的小女孩举着自己的芦苇笛,笛尾系着根红绳,“玄影哥说,泡透了的茎才出得了这么薄的膜,吹起来像带了露水的风。”
正说着,玄影扛着捆新伐的竹子走来,竹节处还留着青绿色的汁液。“找了片向阳的竹林,”他把竹子靠在界石上,拿起其中一根比划,“这根粗细正好,给你做支新笛,比你现在这支长三寸,音域能宽些。”
阿夜摸着腰间挂着的旧竹笛,笛身上刻着的“归燕调”曲谱已经被摩挲得发亮,尾端还缠着圈红绳——那是去年阿棘用自己的头发编的。“旧的还能用呢,”他笑了笑,却还是接过竹子,用随身的小刀开始削竹皮,“不过新笛配新膜,倒也应景。”
坡下传来周砚的吆喝声,他推着辆独轮车,车上装着个陶瓮,瓮口用红布盖着,隐约能闻到酒香。“陈长老让我送来的!”他把车停在界石旁,擦着汗道,“说是梅酿坛的‘引子’,让埋在两生草旁边,等开坛时倒进去,味道能串得更匀。”
陶瓮打开的瞬间,一股混合着梅子清香和谷物醇厚的气息漫开来,孩子们都凑过去闻,鼻尖几乎要碰到瓮口。阿棘咽了口唾沫:“比我娘酿的野果酒香多了!”
“那是,”周砚得意地拍了拍瓮身,“这里面加了落星谷的蜜和黑风岭的酒曲,陈长老守着酿了三个月呢。”他从车底摸出把小铲子,在两生草最密的地方挖了个浅坑,“阿夜,搭把手。”
两人合力把陶瓮埋进坑里,红布留在外面当标记。阿夜拍掉手上的泥,突然发现界石背面多了些刻痕——是用指甲一点点划出来的小狐狸、飞鸟,还有个歪歪扭扭的笑脸,显然是孩子们的手笔。
“是阿枝刻的,”玄影注意到他的目光,解释道,“她说界石太严肃了,得添点活气。”
阿夜摸着那些稚嫩的刻痕,指尖传来青苔的湿滑感。这时,阿棘突然举起芦苇笛,对着晨雾吹了声“归燕调”的起音。笛声算不上准,却带着股莽撞的清亮,惊飞了停在竹匾上的几只麻雀。
“不对不对,”阿夜拿过他的笛子,调整了下他按孔的手指,“这里要松点,气息别太急,像叹气那样……对,就这样。”他示范着吹了段,新晒的荆棘膜让笛声里裹着股草木的鲜气,像刚割的青草在风里晃。
孩子们跟着学,芦苇笛的声音此起彼伏,有的尖锐像哨子,有的低沉像闷雷,却奇异地搅在一起,顺着坡势往下滚,惊得坡底的溪水都“叮咚”响了起来。周砚索性放下独轮车,捡起块中空的石头敲着节奏,石声“咚咚”,倒比任何乐器都实在。
玄影坐在界石上削新笛,竹屑簌簌落在青苔上,他时不时抬头指点孩子们换气的节奏,阳光穿过他的指尖,在笛身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阿夜看着这场景,突然想起陈长老说过的话:“和不是强拧的绳,是野地里的草,你往我这边长,我往你那边歪,自然而然就缠成了团。”
正想着,阿枝举着片两生草跑过来,叶片上的红尖和蓝尖沾着露水,在阳光下像沾了碎钻。“阿夜哥你看!它往竹笛这边长了!”
果然,那株最壮的两生草,茎秆微微弯着,叶尖几乎要碰到玄影正在削的新笛。阿夜弯腰,看着草叶与竹笛的距离,突然觉得这比任何盟约都实在——植物从不说谎,它们朝着有光、有暖、有声音的地方生长,就像人心,总会慢慢朝着热闹和真诚的方向靠。
他接过玄影递来的新笛,笛身上刚刻好第一个音孔,边缘还带着毛刺。阿夜把新晒的荆棘膜仔细贴上,对着晨雾吹了段新编的调子——不是“归燕调”,也不是魔族的“风吟曲”,而是把两种调子揉在一起,像两生草的红与蓝,各自分明,又浑然一体。
笛声漫过青苔覆盖的界石,漫过孩子们跟着哼唱的芦苇笛,漫过周砚敲石头的节奏,漫到坡底的溪水里,惊起一圈圈涟漪。阿夜看着两生草在风里晃悠的叶尖,突然掏出炭笔,在“守石人新记”上写道:
“旧笛生新膜,苔痕漫石阶。所谓共生,不过是你吹笛时,我刚好在听;我往你那边长半寸,你往我这边歪三分。”
玄影削笛的动作顿了顿,抬头看向他,眼里的笑意像晨雾里的光,又清又暖。孩子们的笛声还在继续,虽然依旧生涩,却比刚才整齐了些,像一串跌跌撞撞却始终朝前的脚印。
界石上的青苔又漫了些,沾在鞋底,留下浅浅的绿痕。阿夜知道,这痕迹擦不掉,就像有些东西,一旦在心里扎了根,便会跟着日子一起,慢慢铺成一片柔软的、带着湿气的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