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没褪尽时,林默已经坐在纪念堂的案前。案上摊着张泛黄的宣纸,旁边是那锭“守拙”墨,还有块刚送来的端溪石料——老木匠凌晨就带着徒弟赶工,把石料凿成了砚台的雏形,此刻正裹着层湿布,透着温润的暗紫色。
“这石眼真精神。”周砚凑过来,指尖轻轻点在砚台中央那抹椭圆形的青晕上,“老木匠说这叫‘活眼’,墨汁进去会跟着转,像有了灵气似的。”
林默没说话,只是用细砂纸慢慢打磨砚台边缘。砂粒蹭过石料,发出“沙沙”的轻响,粉末落在宣纸上,像撒了层淡紫的星子。他想起小时候看爷爷磨墨,总爱盯着砚台里的石眼发呆,爷爷就会说:“这石眼是砚台的魂,磨墨时心不静,墨汁都发滞。”
仿品铜匣趴在案角,光丝顺着砚台的轮廓游走,在该挖墨池的位置画了道弧线——比林默用铅笔描的草稿更圆润些。林默顺着光丝的痕迹调整刻刀角度,刀尖刺入石料的瞬间,石屑簌簌落下,露出底下更细腻的肌理,像被晨露浸过的绸缎。
“要不要试试?”周砚递来块细磨石,“老木匠说‘三分凿,七分磨’,这最后一道水磨最关键,得用山泉水。”他手里捧着个陶罐,里面是凌晨从后山泉眼接的水,还浮着几片带露的竹叶。
林默接过磨石,蘸了点泉水往砚台面上抹。水磨石在石料上打圈,起初是生涩的摩擦声,渐渐变得温润起来,像有层油脂从石里渗出来。半个时辰后,砚台表面已经光可鉴人,石眼周围的青晕愈发鲜活,仿佛真能随着墨汁流转。
“该开墨池了。”林默拿起刻刀,刀尖悬在砚台右侧。按爷爷笔记里的说法,墨池要“深不过指,阔可容拳”,边缘得刻道浅槽导墨,既不能漏墨,又要让笔尖能自然蘸取。仿品的光丝突然在墨池底部画了朵小小的莲纹,纹路比头发丝还细——这是昨天雪夜里,老铜炉反光里爷爷案头砚台的花纹。
“加朵莲?”周砚眼睛一亮,“正好配老铜炉上的缠枝莲,算是呼应上了。”
刻刀缓缓落下,石屑卷着水汽扬起,莲纹的轮廓渐渐清晰。林默的呼吸放得极轻,生怕震散了石眼的灵气。等最后一刀收在莲心时,案头的晨阳刚好爬上砚台边缘,把石眼照得透亮,莲纹的凹槽里积着薄薄一层水,像凝了滴晨露。
“该请‘守拙’墨出场了。”周砚笑着把墨锭递过来。林默捏着墨锭的手顿了顿,指尖触到墨面时,突然摸到些细碎的凹痕——凑近了看,竟是爷爷用指甲刻的小记号,像串微型的星轨图,和观星镜里的星图隐隐相合。
“原来这墨锭上还有这讲究。”林默的指腹摩挲着那些凹痕,忽然想起小时候总缠着爷爷问“守拙”是什么意思,爷爷就蘸着墨在他手心里写:“守得住笨拙,才能出巧劲。”
磨墨的动作很慢,墨锭在砚台里打着圈,山泉水混着石粉渐渐变成淡墨色。林默盯着墨汁里石眼的倒影,看着那抹青晕随着圈转轻轻晃,恍惚间竟觉得砚台在呼吸——就像爷爷当年磨墨时,总说“好砚台会喘气,墨汁才活”。
“快看!”周砚突然低呼。墨汁渐浓时,石眼里的青晕真的跟着转了起来,像颗在墨池里游弋的星子,莲纹凹槽里的墨汁顺着纹路漫开,竟在砚台边缘晕出朵若隐若现的墨莲。
仿品的光丝兴奋地在墨莲周围转了圈,又往宣纸上游走,在纸角画了个小小的“默”字——那是林默的名字,爷爷当年总在他作业上写这个字,说“少说话,多做事,字里自会有声音”。
林默蘸了点墨,在宣纸上轻轻一点,墨色浓淡相宜,晕开的边缘带着层细腻的“飞白”,像晨雾掠过雪地。他突然想写点什么,提笔时却顿住了——爷爷的字迹在脑海里浮现,横平竖直里藏着股拙劲,不像他总想着求巧。
“写‘守拙’二字吧。”周砚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老木匠说,好砚台得配第一个字才能定魂。”
笔尖落纸,墨汁顺着笔锋游走。“守”字的宝盖头写得格外稳,像老铜炉的炉顶;“拙”字的竖弯钩拉得很长,末端微微上扬,带着点藏不住的劲。写完放下笔,两人都没说话,只看着墨字在宣纸上慢慢变干,字里的墨色仿佛沉淀了岁月,沉甸甸的。
这时丫丫抱着捆艾草跑进来,辫子上还沾着露水:“李婶说用艾草水给砚台做保养,能防蛀还增光!”她把艾草水倒进个青瓷碗里,用软布蘸了递给林默,“老法子说,新砚第一次上浆,得用当年的新艾。”
林默用布轻轻擦拭砚台,艾草的清香混着墨香漫开来,竟和记忆里爷爷书房的味道重合了。砚台被擦得愈发温润,石眼在光下流转,像盛着整个晨雾未散的清晨。
“对了,”周砚突然想起什么,从包里掏出个木盒,“老掌柜让人送的,说是你爷爷当年落在铜艺斋的刻刀。”
木盒打开,里面躺着把牛角柄刻刀,刀刃虽有些锈迹,却依旧锋利。林默握住刀柄时,指腹刚好嵌进爷爷握过的痕迹里,大小不差分毫。他突然明白,所谓传承,从来不是把物件锁进柜子,而是让每道刻痕、每滴墨汁、每缕香气,都在新的日子里继续生长——就像这砚台里的石眼,看似不动,却在墨汁流转时,悄悄映出了新的天光。
临近中午时,纪念堂的门被推开,老木匠背着工具进来,看到案上的砚台,捋着胡子笑:“石眼活了,墨莲也成了,这砚台算是认主了。”他指着宣纸上的“守拙”二字,“字里有你爷爷的影子,却比他年轻时多了点灵劲,好,好。”
林默把砚台放进特制的木盒里,旁边摆上“守拙”墨和那把刻刀。仿品的光丝在盒盖上绣了幅小画:晨雾中的案头,砚台里的墨汁映着星轨,爷爷的刻刀和他的刻刀并排躺着,刀尾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像两只握在一起的手。
“这画得收进纪念册里。”丫丫小心翼翼地把画拓下来,“以后别人来参观,就知道这砚台是怎么来的了。”
林默望着窗外渐渐散去的雾,心里忽然踏实。他知道这砚台不会只摆在案上,总有一天,会有人像他今天这样,握着新的刻刀,在新的宣纸上,写下属于他们的“守拙”二字。而那些藏在墨痕里的故事,会像砚台里的石眼,永远亮着,等着被新的目光发现。
墨香还在案头萦绕,混着艾草的清苦和石料的温润,成了这个清晨最安稳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