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的第一场雪来得猝不及防,清晨推开祠堂大门时,院里的老槐树已裹上白绒,枝桠间的冰棱垂成水晶帘,映着朝阳泛出碎金似的光。林默踩着积雪走向工坊,靴底碾过冻硬的雪粒,发出“咯吱”的轻响,像在给这寂静的清晨伴奏。
工坊的铁炉正烧得旺,周砚蹲在炉边,手里捏着根通红的铜条,用锤子一下下敲打。火星溅在地上的积雪里,融出一个个小圆坑,铜条在锤击下渐渐舒展,变成片薄薄的铜片,边缘泛着被火炙烤的暗红。
“这铜料够纯的。”林默搓了搓冻红的手,凑到炉边取暖,“观星镜的边角料果然不一样,敲起来声音都脆。”
“那是,”周砚扬起锤子又落下,铜片被敲出个漂亮的弧度,“老银匠说这叫‘响铜’,做乐器都够格,打个铜铲简直是屈才。”他指了指工作台,上面摆着张图纸,是林默画的铜铲样式——铲头圆润,铲柄缠着防滑的铜丝,末端还留了个挂孔,能串在老铜炉的炉耳上。
仿品铜匣趴在图纸旁,光丝顺着铜铲的轮廓游走,在铲柄的位置画了个小小的防滑纹,比图纸上的更细密。林默笑着用铅笔把纹路描下来:“还是你想得周到,冬天手滑,是得加层防滑纹。”
丫丫端着铜盆进来时,辫子上沾着雪粒,一进门就化作水珠。盆里泡着几块艾草根,是给铜铲做钝化处理的——用艾草水浸泡过的铜器不容易生锈,这是爷爷笔记里记的法子。“李婶煮了姜汤,说你们打铜器肯定冻坏了。”她把铜盆放在炉边,蒸汽腾起,混着艾草的清香漫开。
周砚放下锤子,端起姜汤喝了一大口,辣意顺着喉咙往下淌,浑身顿时暖和起来。“说起来,昨天给老铜炉添炭时,发现炉底有个暗格。”他抹了把嘴,从口袋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藏着这个,你看看是什么。”
油纸包里是块巴掌大的墨锭,墨色沉如漆,侧面刻着“守拙”二字——是爷爷的字。墨锭边缘已经磨得圆润,显然是常用的物件。林默想起小时候,爷爷总在铜炉边练字,墨锭在砚台里研磨的“沙沙”声,和炭火的“噼啪”声混在一起,是冬夜最安稳的背景音。
“这墨锭得配个砚台才像样。”丫丫指着墨锭上的冰裂纹,“前院的老木匠说,他有块端溪老坑的石料,能给墨锭配个砚台,就当给纪念堂添件文房。”
林默将墨锭放在铜铲旁,墨色与铜的金黄相映,竟有种奇异的和谐。他突然明白爷爷为什么把墨锭藏在炉底——老铜炉暖身,墨锭养心,都是过日子离不开的东西。
铜铲的雏形渐渐显现时,赵烈带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走进来。男人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棉袄,手里拎着个工具箱,见了林默便拱手:“在下是城南‘铜艺斋’的掌柜,听说您在修老铜炉,特来送样东西。”他打开工具箱,里面躺着个铜制的炉盖提手,样式与老铜炉的炉盖严丝合缝,上面刻着缠枝莲,正是炉身上缺失的那朵。
“这是……”林默愣住了。
“是你爷爷三十年前放在我那修的。”掌柜抚摸着提手,眼神里带着怀念,“当年他说炉盖提手断了,让我照着原样补一个,结果还没修好,就听说他……”男人没再说下去,只是把提手放在工作台上,“现在物归原主,也算了了桩心事。”
仿品的光丝立刻卷着提手往老铜炉的方向去(老铜炉昨天已被抬到工坊)。提手与炉盖对接的瞬间,炉身突然轻轻震动,缠枝莲的纹路在火光下连成完整的一圈,像朵终于绽放的花。
“看来它等这提手很久了。”周砚感叹道,用铜铲往炉里添了块炭,火苗“腾”地窜起来,映得提手的花纹愈发清晰。
铜铲的最后一道工序是抛光。林默用细砂纸一遍遍打磨铲头,铜面渐渐变得光亮,能映出他的影子。仿品的光丝缠着砂纸帮忙,在防滑纹的缝隙里来回游走,把藏在里面的铜屑都清理干净。当铲柄末端的挂孔被钻开时,雪已经停了,阳光透过工坊的窗,照在铜铲上,泛出温暖的金光。
“挂上去试试!”丫丫迫不及待地拿起铜铲,往老铜炉的炉耳上一挂,长度刚刚好,铜铲贴着炉身,像天生就该长在那儿。
林默往炉里添了几块新炭,用铜铲轻轻拨动,炭火顿时旺了起来。他突然注意到,铜铲的反光里,竟映出爷爷的身影——就站在炉边,手里拿着那锭“守拙”墨,正在砚台上研磨,嘴角带着浅浅的笑。
“你看到了吗?”林默的声音有些发颤。
周砚和丫丫同时看向铜铲的反光,却只看到跳动的火光。但他们都没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老铜炉,仿佛也感受到了那份跨越时空的暖意。
傍晚时,他们把修好的老铜炉抬回纪念堂。炉身的缠枝莲在灯光下泛着金光,铜铲挂在炉耳上,随着穿堂风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叮当”声,与观星镜的轻响、星轨铜盘的齿轮声混在一起,像支温柔的曲子。
林默将“守拙”墨锭放在铜炉旁的小几上,旁边摆上老木匠新做的砚台。墨锭与砚台相触的瞬间,仿品的光丝突然在墙上绣出幅画:雪夜的祠堂里,老铜炉烧得正旺,爷爷坐在炉边练字,年幼的林默趴在旁边看,铜炉上的铜铲闪着微光。
“它把今天的事都记下来了。”丫丫轻声说,眼眶有些发热。
林默望着那幅绣画,突然明白,所谓传承,从来不是把旧物孤零零地摆在那里,而是让它们以新的方式相互陪伴——铜炉暖着墨锭,铜铲伺候着铜炉,就像爷爷当年守着祠堂,他现在守着这些旧物,一代又一代,把日子过成温暖的循环。
夜风卷着残雪掠过窗棂,老铜炉里的炭火明明灭灭,映着满堂的光与影。林默知道,明天醒来,他或许会在某个旧物里发现新的秘密,或许会为某件器物琢磨出新的修法,但只要这铜炉的余温还在,只要身边的人还在,就足够了。
就像爷爷留在墨锭上的温度,总要在某个雪夜,悄悄焐热后来人的心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