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漫过铁匠铺的门槛时,张铁匠已经把炉子烧得通红。那截泛着流动光泽的活铜丝被林默放在铁砧旁,像条蜷着的小蛇,表面的海浪纹在火光映照下轻轻起伏,仿佛下一秒就要游进烈焰里。
“这铜料邪性。”张铁匠抡着锤子,指节因常年用力而格外粗壮,“昨儿我试了试,普通火温熔不了它,得加三钱硼砂,再用松木火引着,才能让它软下来。”他往炉膛里添了把松针,火苗“腾”地窜高,带着松脂的香气,把众人的脸映得发红。
丫丫抱着铜匣蹲在角落,正用细砂纸打磨匣盖边缘的毛刺。铜匣经过渔港海风一夜吹拂,表面凝了层极薄的盐霜,被她轻轻擦去后,露出的铜色更温润,像是吸饱了海的气息。“等海鸟挂钩做好,就能把钥匙串在上面了。”她抬头冲林默笑,鼻尖沾着点铜屑,像只刚偷吃完谷粒的小雀。
周砚蹲在炉边,手里转着根铁钎,时不时往炉膛里戳两下,调整火苗的方向。“张叔,火候差不多了吧?”他盯着活铜丝,只见那铜丝在高温下渐渐泛红,表面的海浪纹像被熨平似的慢慢舒展,却没消失——寻常铜料遇热会融成一团,这活铜竟能守住纹路的轮廓,实在稀奇。
“再等片刻。”张铁匠把锤子放在铁砧上,发出“当”的一声闷响,“活铜要‘醒’透了才好塑形,急不得。”他从墙角拖过个旧木箱,里面装着些他年轻时打的铜件:有鱼形的门环,有带蛤蜊纹的酒壶,最底下压着块巴掌大的铜板,上面刻着片残缺的海鸟纹。“这是我爹当年打的,没完成就走了。”他摸了摸铜板,“今儿正好,让你们年轻人接着把海鸟做完整。”
林默拿起铜板,边缘的铜绿已经结痂,海鸟的翅膀只刻了一半,却能看出展翅的力道。“张叔,您看这样行不行?”他用炭笔在纸上画了只海鸟,翅膀故意画得张得很开,嘴里衔着串钥匙,“钥匙串在鸟爪上,开锁时就像海鸟把钥匙送过来。”
张铁匠眯眼瞅了瞅:“翅膀得再往下压点,海风大,鸟飞的时候翅膀得兜着风才稳。”他接过炭笔,在翅膀根部添了道弧线,“这样就对了,像见过真海鸟的样子。”
说话间,活铜丝终于软了。张铁匠用长钳夹起它,通红的铜丝在光线下泛着琥珀色的光,那些海浪纹像活了似的在表面流动。他把铜丝放在铁砧上,张铁匠的大锤先轻轻敲了两下,定住形状,再由林默用小锤细细敲打——活铜太软,力道重了会溅出铜星,力道轻了又定不住形,得像哄孩子似的顺着它的性子来。
“往左点,鸟头得昂着。”周砚在一旁指挥,丫丫则举着铜板比对,时不时喊一声:“翅膀弧度再大些!”张铁匠蹲在旁边,时不时用铁钎拨一下铜料,像在给海鸟“正骨”。
铜屑落在地上,像撒了把碎金子。活铜的延展性远超普通铜料,林默顺着它的纹路敲打时,发现那些海浪纹竟慢慢融进了海鸟的羽毛里——翅膀上的每根羽毛,都带着淡淡的波纹,仿佛海鸟刚从浪里钻出来,翅膀还沾着海水的痕迹。
“成了!”当最后一锤落下,张铁匠拿起浸水的抹布擦了擦铜件,海鸟的轮廓立刻清晰起来:尖喙微张,爪子蜷着,正好能勾住钥匙环,最妙的是翅膀内侧,活铜天然的纹路形成了片小小的浪花,像是海鸟掠过海面时带起的飞沫。
林默把海鸟挂钩往铜匣的锁扣上一挂,不大不小正好合适。丫丫赶紧把串着钥匙的红绳系在鸟爪上,钥匙垂在匣侧,晃悠时碰到铜匣,发出“叮咚”的轻响,像海鸟在叫。
“还差最后一步。”张铁匠从里屋拿出个小陶罐,里面装着深褐色的液体,“这是用海泥和桐油熬的浆,抹在铜件上,能让纹路更显,还防海水腐蚀。”他用棉布蘸着浆,细细擦过海鸟的每道纹路,原本发亮的铜面慢慢变成了温润的暗金色,翅膀上的浪花纹却越发清晰,像沉在深海里的光。
众人捧着做好的铜匣往海边走时,正赶上退潮。裸露的滩涂上,几只海鸟正低着头啄食小蟹,见人来也不躲,反倒扑棱着翅膀飞起来,绕着他们盘旋两圈。丫丫举着铜匣喊:“你们看!它们在跟铜匣上的海鸟打招呼呢!”
林默把铜匣放在一块被海水磨得光滑的礁石上,阳光穿过海鸟挂钩,在沙地上投下晃动的影子,像真鸟在振翅。他突然想起苏先生说的“器物有灵”——或许所谓的“灵”,从来不是玄乎的传说,而是人把心思、时光、还有对生活的热望,一点点敲进铜里、刻进木里、融进泥里,让物件成了时光的容器,装着那些说不出的惦念。
张铁匠看着铜匣,突然叹了口气:“我爹当年总说,好物件得经三手:匠人做,用人养,时光磨。你们这铜匣,才算刚过第一关呢。”他从口袋里摸出个小布包,里面是些晒干的海藻,“把这垫在匣子里,潮气得厉害时,它能吸潮,还带着海的味。”
丫丫小心地把海藻铺在铜匣底层,再放上之前收集的各色海沙,金黄的是沙滩的沙,银白的是贝壳磨的粉,还有点发红的,是渔港码头的铁砂。“这样就像把整片海都装进去了。”她盖上匣盖,海鸟挂钩轻轻晃动,钥匙撞在匣壁上,声音清清脆脆,像在应和远处的海浪声。
往回走时,周砚突然说:“下个月潮水最大的时候,咱们来给铜匣‘过潮’吧?老辈人说,器物跟着人经历过一次大潮,才算真正认主。”
林默点头,看着铜匣在阳光下泛着的暗金光晕,海鸟的翅膀仿佛真的在动。他知道,这铜匣的故事还长着呢——就像这海边的日子,潮起潮落,总有新的风景,等着他们一点点刻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