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卷起香火的余烬,混杂着尘土,在残垣断壁间盘旋呜咽,如同无数不得安息的亡魂在废墟上低语。
灰黑色的烟絮缠绕指尖,带着灼烧后的苦涩气味,拂过皮肤时如枯叶轻刮,留下微刺的触感。
远处,断碑倾颓,月光斜照其上,映出斑驳裂痕,宛如天道刻下的控诉。
黑压压的人群跪伏在地,像一片被霜打过的麦田,脊背弯曲,肩头微微颤抖。
寂静中,唯有粗重的呼吸与压抑的抽泣交织成网,听来如同大地深处传来的闷雷。
极致的死寂之后,是火山喷发般的决堤。
“骗子!都是骗子!我们拜了千年的神,原来是吃人的鬼!”一个中年汉子双目赤红,狠狠将头磕在碎石上,血流满面。
额角撞击地面的“咚”声沉闷而清晰,溅起的血珠落在焦土上,瞬间被吸干,只余一圈暗红印记。
他的吼声撕裂长空,尾音在断墙间来回碰撞,久久不散。
“我的儿子……我可怜的儿啊!他们说是天命选中,是去侍奉神明,原来是被当成了药渣!”一个妇人撕心裂肺地哭嚎,声音嘶哑,几欲昏厥。
她十指深深抠进泥土,指甲翻裂,指尖渗出血丝,却浑然不觉。
那哭声尖锐凄厉,仿佛刀刃刮过铁器,刺得人耳膜生疼,心头一紧。
悲恸与怨恨的洪流几乎要将这片废墟淹没。
风中传来骨骼摩擦的细微“咯吱”声,那是人们攥拳太紧所致;有人牙齿打颤,发出“咔哒”轻响,像是寒夜中孤兽的哀鸣。
然而,更多的却是茫然与信仰崩塌后的空洞。
他们跪着,不知该向谁祈祷,也不知该向谁复仇——掌心贴着冰冷的碎石,寒意顺着指尖蔓延至心脏。
就在这片混乱的中心,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是昔日七大长老麾下的狂信徒,他猛地从地上跳起,从怀中抽出一把淬毒的匕首,面容扭曲地冲向静立于废墟之上的顾长生。
“邪魔!是你!是你毁了我们的信仰!毁了人族的根基!”他的速度在凡人中快到极致,带着同归于尽的疯狂,破风之声呼啸而至,衣袍猎猎作响。
人群中发出一片惊呼,可顾长生却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甚至没有半分闪避的意思。
远空之上,一袭紫裙的夜琉璃慵懒地倚着虚空,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冷笑:“真是软弱得可笑,这种蝼蚁,一指碾死便是,留着过年吗?”在她看来,挑战强者威严者,唯有死路一条。
匕首的寒光瞬息即至,眼看就要刺入顾长生的心口。
可就在距离他身前三寸之地,那疯狂的老者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却坚不可摧的壁垒。
“铛!”一声脆响,淬毒的匕首寸寸断裂,化为铁屑,金属碎片四散飞溅,叮叮落于石面,余音清冷。
老者本人更是被一股柔和却无法抗拒的力量震得倒飞出去,跌坐在地,除了虎口被震裂,竟没受半点内伤——掌心火辣辣地疼,却感受不到半分杀意。
顾长生缓缓睁开眼,目光扫过那一张张或悲恸、或愤怒、或迷茫的脸,他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他们不是敌人。”他闭上眼,轻声低语,像是在对自己说,也像是在回答远处的夜琉璃,“他们……只是被骗了一辈子的人。”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识海中那株融合了血玉力量的混沌青莲,竟自发地缓缓旋转起来——自从融合血玉之后,每遇万民悲恸,此莲便如血脉共鸣般微微震颤。
此刻,它不再沉默。
一瓣黑,一瓣白,阴阳二色交织流转,一圈无形的、带着温润与宁静气息的涟漪,以他为中心,悄然扩散而出。
这不是杀伐剑意,更非霸道神威。
这涟漪所过之处,狂风忽止,呜咽的尘埃悄然落下,如同被无形之手轻轻抚平。
那撕心裂肺的哭嚎声渐渐平息,那冲天的怨气与恨意,如同骄阳下的冰雪,迅速消融。
所有人的心头,都仿佛被一双温柔的大手轻轻抚过,抚平了所有的躁动与伤痛——有人怔然抬头,眼中泪痕未干,却已不再颤抖;有人低头凝视掌心,发现那深入骨髓的寒意正悄然退去。
宛如春风化雪,润物无声。
夜琉璃脸上的冷笑微微一僵,紫色的魔瞳中闪过一丝惊疑。
“这种力量……竟能绕过神识防御,直抵心神?!”她指尖不自觉地扣紧袖中魔刃,“若人人皆能修此境,魔域百年苦修岂非笑话?”她第一次意识到,有一种力量,比毁灭更令人恐惧——那是唤醒良知的道之低语。
“调和领域”,这是圣体本源录中记载的、心境突破后才能领悟的至高领域,此刻并非主动施展,而是圣体血脉在目睹万民苦难时,自发唤醒的千年守护意志。
它不杀人,却能诛心。
就在人心稍定的此刻,一道苍老而决绝的声音响彻全场。
“诸位!真相,不止于此!”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前执法者寒狱使颤抖着双手,咬破指尖,以血为引,在空中勾勒符印。
三幅泛黄卷轴骤然放大,化作三道血色光幕,浮现在废墟上空——
第一幅:“抽取百名童男纯阳之气,反哺圣体元阳”;字迹猩红,似由鲜血写就,边缘微微蠕动,如同活物呼吸;
第二幅:“三代圣体皆经此法续命”;纸面浮现层层叠影,竟是历代献祭名单,密密麻麻,令人窒息;
第三幅赫然是长老会签押的密令图章,朱砂鲜亮如新,却透出森然鬼气。
“每一代!每一代圣体都未能幸免!他们敬若神明的师尊,就是趴在人族守护神身上吸血的蛀虫!”寒狱使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锤子砸在众人心头。
真相如惊雷,炸得所有人头晕目眩。
几名出身长老会的年轻弟子,听闻自己师尊的滔天罪行,道心瞬间崩溃,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栽倒在地——血雾洒落时,空气中弥漫开淡淡的铁锈味。
“一派胡言!”人群中,一名幸存的白发执事长老嘶吼着扑出,“我等所为,皆是为了人族存续!若无我等以阳髓丹镇压修为,维系境界,人族早已无强者坐镇!若无我等为他弥补元阳,你顾长生早就走火入魔,自爆而亡了!我们有罪,但更有功!”他言辞凿凿,似乎真的站在大义之上。
顾长生冰冷的目光终于落在他身上,那目光如两柄出鞘的利剑,刺得他遍体生寒。
“所以,”顾长生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情绪,“你们便可以用谎言筑起高塔,用无辜者的性命来垫高你们的功劳簿?”
话音未落,他并指成剑,对着那执事长老脚下的地面,一掌虚按!
“轰隆——”大地龟裂,尘土飞扬,热浪裹挟着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一个深达百丈的巨坑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坑中,根本没有什么地脉阵法,只有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森然白骨!
全是一具具蜷缩的孩童遗骸,肋骨交错如荆棘,空洞的眼窝朝向天空,仿佛仍在无声呐喊。
指尖触到坑沿的修行者猛然缩手——那骨头竟冰冷如寒铁,且隐隐散发出被炼化过的灵力残渣。
铁证如山,无可辩驳!
那执事长老双腿一软,彻底瘫倒在地,面如死灰。
待悲声渐歇,人群沉默如石像,顾长生终于转身。
他没有回头,只是轻轻抬手,一道柔和剑意拂过众人眉心,似在安抚,又似告别。
下一刻,青光一闪,他已消失在废墟尽头。
南荒裂谷,幽蓝莲台之上,顾长生盘膝而坐,掌心血玉静静悬浮,与心跳同频共振。
他指尖逼出一滴精血,缓缓滴落——血珠坠下时拉出细丝,在幽光中划出一道猩红弧线。
血玉红光大盛,刹那间,记忆碎片如洪流冲入识海!
——暴雨倾盆,祖碑断裂。
闪电照亮一张跪地的身影,初代圣体顾玄霄散去通天修为,天地为之动容。
雷声轰鸣中,七道黑影围拢,刀光落下,心脏被剜出,鲜血染红雨幕……
顾长生浑身一震,喉头涌上腥甜,冷汗涔涔而下。
——画面再转:年轻的仆人石九之父,抱着襁褓中的婴儿,在断碑前泣不成声:“少爷,顾家的血脉还在……我们会等,我们会一直等下去……”雨声淅沥,婴儿啼哭微弱,却穿透千年时光。
“轰!”所有记忆汇流,顾长生猛地睁开双眼,眼中血丝密布,一股滔天的杀意几乎要撕裂这方密室!
原来如此!
原来他根本不是什么天选的继承者,而是背负着先祖血海深仇、被期待了千年的……“归来之人”!
就在他心神剧震的这一刻!
咚!咚!
大地深处,突然传来一阵沉闷而有力的搏动,仿佛一头蛰伏万古的巨兽正在苏醒。
每一次心跳都让整个南荒裂谷为之颤抖,岩壁簌簌落灰,莲台嗡鸣共鸣。
顾长生猛然起身,抓过画灵妪死前献出的血画——此画以初代圣体心头血绘成,唯有当“天命之人”立于祖碑旧址,且星轨重合千年一度的“归墟启位”之时,方会显现真文。
他对照天外星象,图中最后一行文字终于浮现:
“归墟胎成,需引双生共鸣,方可破界!”
双生共鸣?!
顾长生瞳孔骤然收缩!
他瞬间明白了!
那一战,他与夜琉璃,一个纯阳无垢体,一个至阴魔帝血,两人极致力量的碰撞,不仅仅是分出了胜负,更是在冥冥之中,引动了某种远古法则的共振!
仙族!
他们算计好了一切!
所以才在人族祖城的地脉之下,悄悄培育了这所谓的“归墟胎”,以此作为锚点。
只等着他这个“共鸣体”之一回到祖城,便会引爆大阵,将整个人界灵脉吞噬殆尽,作为他们仙界晋升的资粮!
好一个惊天棋局!好一个仙族!
翌日清晨,曙光刺破黑暗。
就在顾长生拔剑划地之际,天边云层悄然扭曲,似有无形之眼窥视人间。
而远在仙界边缘,一座静默千年的观星台突然亮起幽光。
“共鸣已成,归墟心动。”老仙官睁开双眼,“传令九使,下界缉拿逆贼顾长生。”
顾长生一步踏出,重回祖城废墟之上。
他召集了人族所有残存的强者、将领,共议此事。
“必须迁都!立刻!仙族的阴谋太可怕了,我们挡不住!”“不能迁!祖城是我族之根,根断了,魂就散了!”众人争执不休,人心惶惶。
顾长生沉默地听着,良久,他缓缓拔出身后的长剑。
没有说话,只是一剑划下。
嗤——一道深不见底的剑痕,从他脚下延伸出百丈之外,剑气森然,直通地底那颗正在搏动的心脏方位。
“我不走。”
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决断。
他环视所有人,目光坚定如亘古不化的寒冰。
“昨天那一剑,斩的是伪神;接下来这一战,我要让三界看清——”
“我人族的守护者,从不靠献祭活着!”
话音未落,远方的天际之上,九道璀璨夺目的流光破空而来,瞬息之间已至祖城上空。
九道身影踏云而立,皆身披繁复华美的仙纹道袍,周身缭绕着名为“清源”的圣洁仙雾,气息渊深似海,带着俯瞰众生的漠然与高傲。
为首那名仙使,面容俊美却毫无表情,缓缓抬手,掌中托着一枚刻有“清源”二字的仙庭令牌。
一道宏大、威严、不含任何感情的声音,如同天道敕令,响彻整片天地。
“奉仙庭谕,缉拿挑起三界纷争、屠戮人族长老之叛逆顾长生!即刻起,查封祖城重地,任何人不得妄动!”
仙族,终于撕下了最后的伪装,亲自下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