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仿佛来自九幽之下的心跳声,每一下都与顾长生的神魂脉动重合,激起他体内气血一阵翻涌。
他强行压下喉头涌上的腥甜,金黑二色的圣体纹路如潮水般缓缓褪去,露出苍白如纸的皮肤,指尖微微颤抖,像是被无形的寒霜侵蚀过一般。
空气里弥漫着焦土与硫磺混杂的气息,灼热中夹杂着腐朽的冷意,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刀片。
耳边回荡的“咚……咚……”之声,并非单纯声响,而是直接震荡于颅骨深处,如同远古巨兽在梦魇中翻身,震得地面裂痕间渗出缕缕紫雾——那雾气带着陈年棺椁般的霉味,触之如冰针刺肤,连残存的岩浆都在其掠过时发出“滋滋”的哀鸣,表面迅速凝结成灰黑色脆壳,仿佛灵性瞬间枯竭。
“所有人,后撤百里!”顾长生声音沙哑,却如铁铸钟鸣,穿透废墟上空的死寂。
幸存的各宗弟子与长老们如蒙大赦,御剑飞遁的身影划破烟尘,衣袂带起的风卷着灰烬四散,不敢在这一片浸透冤魂血泪的土地多留片刻。
只有几道身影逆流而上,落在他身侧。
为首的正是寒狱使,黑袍猎猎,周身寒气缭绕,踏地无声,仿佛自幽冥走出的判官。
“主上,三百天骄已尽数救出,皆被逆流道韵重创,但无性命之忧。”寒狱使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物,“阵眼核心,找到了。”
那是一面约莫巴掌大的青铜古镜,造型古朴,镜面并非光滑,而是由数百个拇指大小的凹面组成,每一个凹面都精雕细琢成一张稚嫩的婴孩面孔,或哭或笑,栩栩如生,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诡异。
指尖轻抚镜缘,一股阴冷的颤栗顺指骨直冲识海,仿佛有无数微弱的哭泣在耳膜内侧低语。
寒狱使声音愈发冰冷:“属下核对过影宫秘藏的名录,这上面的每一张脸,都与过去三百年间,在‘天骄帖’征召中‘意外陨落’的纯阳童男完全吻合。”
顾长生接过古镜,入手冰凉刺骨,寒意似能冻结血脉。
他没有去看那些令人心碎的面孔,而是直接将镜面翻转。
镜身背面,密密麻麻的符文围绕着一行清晰的古篆:
“第九百七十三次轮回,终局将启。”
九百七十三次!
这个数字让顾长生瞳孔猛地一缩,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之手攥紧。
这罪恶的计划,竟已持续了如此漫长的岁月!
每一笔勾画,都是以少年纯阳之魂为墨;每一圈轮回,皆以万灵悲愿为薪。
就在此时,一道妖娆霸道的血色身影踏着虚空而来,魅惑天成的香风瞬间压过了焦土的硫磺味——那是龙涎与血莲混合的异香,浓烈却不显俗艳,反而如毒蛇缠绕鼻息,令人神魂微荡。
夜琉璃红裙曳地,赤足悬空,足踝上银铃无声,却有一股细微的震颤传入大地,引得周围碎石微微跳动。
她手中像拎着一只破败的布偶般,提着只剩半口气的谢无咎,其身上残余的血迹尚在滴落,砸在焦岩上发出“嗒、嗒”的闷响,宛如倒计时的钟摆。
早在战斗结束之际,一道血影便已悄然潜入乱石堆中,将试图遁逃的谢无咎生生拽出,封印神识——正是魔帝夜琉璃。
她本欲立即离开,却被那股从地底渗出的紫色雾气吸引,遂驻足观望。
“本帝看他还有点用,不如让本帝带回魔界,用‘搜魂血炼大法’慢慢炮制,他背后藏着谁,藏着什么,不出三天,连他小时候尿过几次床都能给你问出来。”夜琉璃的凤眸落在顾长生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随即被更加炽热的占有欲吞噬——这个男人,越是疲惫,越让她无法放手。
顾长生却缓缓摇头,目光落在谢无咎因恐惧而扭曲的脸上,淡漠道:“他只是一枚被推到台前的棋子,真正的棋手,不会把所有秘密都放在他身上。他的价值,已经尽了。”
夜琉璃眉头一挑,正欲再言,却见顾长生做出了一个让她意外的举动。
他抬手,将那面刻满婴孩面孔的青铜母阵盘,稳稳置于那根仍在燃烧着幽幽火焰的拐杖顶端。
接着,他从怀中取出寒狱使缴获的血契令原件——那份记录着无数罪恶交易的卷轴,毫不犹豫地投入阵盘之中。
拐杖上,地火老翁的残魂发出一声低沉而炽烈的叹息:“好小子……让老夫助你点燃这审判之焰!”
轰——!
拐杖轰然爆燃,火焰不再是岩浆般的赤红,而是化作了审判罪恶的幽蓝!
那火光升腾之际,带着金属撕裂般的尖啸,热浪扑面如刀割,却又奇异地带有一丝清凉的净化感,仿佛灵魂也被涤荡。
幽蓝色的火焰如同一头贪婪的巨兽,瞬间将青铜古镜与血契令彻底吞噬。
火光之中,奇迹发生——那数百张婴孩面孔不再是诡异的浮雕,竟化作一个个透明的虚影,从火焰中飘飞而出。
他们不再哭泣,脸上带着纯净解脱的笑容,对着废墟之巅的顾长生,深深一拜,而后化作点点光屑,随风消散于天地之间。
那一瞬,空气中传来极细微的孩童笑声,清脆如铃,却又遥远如隔世,仿佛穿越了九百七十三年的黑暗终于迎来晨曦。
“爹……我爹当年签了契,宗门说他是为了家族荣耀,是为了换取我未来的修行资源……我一直以为他是为我牺牲的英雄……原来……原来我们只是被当成了燃料……”一名刚刚获救的九嶷剑阁弟子跪在地上,望着那漫天光点,失声痛哭。
泪水滚落脸颊时,竟在接触到空气的刹那凝成冰珠,啪嗒碎裂于焦土之上。
他的哭声仿佛一根引线,点燃了在场所有幸存者的情绪。
顾长生环视着一张张或悲愤、或迷茫、或解脱的脸,声音借助灵力,清晰地传遍了整座废墟,乃至百里之外的每一个角落:
“从今往后,人界之内,谁再敢以‘大义’之名,行征召少年、献祭无辜之实——我不诛他九族,也必斩他道基,令其万载修为,化为流水!”
话音落,他猛地一挥手。
那团幽蓝色的火焰似有灵智,在吞噬血契令与母阵盘后,竟自行分化为三百缕——正应那三百冤魂之数,每一道都带着一丝被献祭者的怨念气息,自动寻向残留的祭器残骸。
火焰炸开,化作三百道火流星,精准射向废墟各处!
那些插在万剑冢原址上、沾满鲜血的残余剑桩,在火流星的触碰下,瞬间被点燃,发出凄厉的哀鸣,如同万千冤魂齐声嘶吼,而后在短短数息之内,尽数化为飞灰!
破旧,方能立新!
就在众人心神为之震撼时,地火老翁的残魂忽然发出一声急促的示警:“小子小心!地底……地底还有东西……是活的!”
不用他提醒,寒狱使的身影已化作一道鬼魅般的黑线,疾掠而下,冲入那被地火炸开的最深裂谷。
片刻之后,他冲天而起,手中多了一块一人多高的漆黑石碑。
石碑之上,没有多余的文字,只有一行以远古神文镌刻的大字,散发着与那紫色雾气同源的腐朽气息:
“归墟锚点·九嶷分枢。”
顾长生眸光一瞬间冷到了极致。
“他们,不止一个据点。”
他伸手,从谢无咎那条被斩断的手臂储物戒中,搜出半枚破碎的龙形玉佩。
他看着这半枚玉佩,又从自己怀中,取出了另一件东西——当初影中客死前,留给他的另外半枚。
两块玉佩,轻轻拼合。
“咔哒。”
严丝合缝。
当两半玉佩真正契合,血脉相连者触碰之时,烙印方现——在缝隙处,一行细若蚊足的血色小字缓缓浮现,仿佛是用神魂烙印而成:
“兄替弟死,魂归心渊。”
兄……替弟死?
顾长生握紧了那枚完整的玉佩,冰冷的触感仿佛直接刺入了他的识海。
指尖传来微微的刺痛,似有血珠渗出,却被玉佩悄然吸收。
识海深处,那株扎根于虚无的阴阳莲,莲瓣边缘的金黑二色光芒微微震颤,仿佛感应到了某种跨越生死的血脉召唤——此前数月梦境中反复出现的莲开异象,此刻终于有了答案。
当夜,月凉如水,洒在断裂的山崖之上,泛起银白色的霜光。
顾长生独自立于九嶷山主峰断裂的悬崖之巅,脚下是万丈深渊,头顶是浩瀚星河。
他将此次缴获的所有引运符残片、阵法图录,尽数堆成一座高台,而后引来一缕地火,将其点燃。
熊熊烈焰冲天而起,将夜空照得亮如白昼,热浪蒸腾中,灰烬如蝶舞般盘旋上升。
他望着那在火焰中扭曲、化为灰烬的无数罪证,低声呢喃,像是在对这天地起誓,又像是在对某个遥远的存在倾诉:
“哥,这条路,我走得慢,但没回头。”
最后一缕青烟升腾而起,融入清冷月辉之中,仿佛穿越了时空的阻隔。
就在那一瞬,遥远星海深处,原本沉寂的法则锁链忽然震颤起来——像是感应到了某种跨越生死的呼唤。
一座由无数符文与法则锁链构筑的崭新星舟,正悄然凝聚成型。
星舟的核心,一行冰冷的铭文闪烁着幽光,宣告着一个恐怖计划的延续:
“归墟重启·最终协议——锁定目标:双生共鸣体。”
山巅的烈火渐渐熄灭,只余下袅袅青烟与漫天飞灰。
夜琉璃立于暗影之中,望着那道消失的身影,久久未语。
顾长生没有理会那道炙热的视线,他只是静静地站着,直到最后一丝火星被山风吹散。
而后,他转过身,一步踏出,身影没入身后那深不见底的巨大裂谷,消失在浓重的夜色与雾气之中。
废墟之上,万籁俱寂,唯有风声呜咽,仿佛在诉说着一个时代的终结,与另一个更加波澜壮阔的序幕,正被缓缓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