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霄峰顶,风声呜咽,如泣如诉。
凛冽的寒风刮过裸露的岩脊,卷起细碎冰晶,在月光下折射出幽蓝微芒;耳畔呼啸声时而低沉如兽吼,时而尖锐似剑鸣,仿佛天地也在为这未竟之剑悲鸣。
顾长生的剑悬于身前三寸,剑尖嗡鸣不绝,震颤间竟在空气中划出道道残影,无形的剑意在他周身凝聚成一道肉眼可见的漩涡——气流旋转撕裂夜空,发出低沉轰鸣,掌心所握剑鞘滚烫灼手,却又被四周寒风刺得指尖发麻。
寂灭十三式,前六式行云流水,带着斩断尘寰的决绝与死寂。
每一式落下,脚下青石便崩裂一寸,裂纹蔓延如蛛网,踩上去时足底传来细微碎响,砂砾嵌入靴底,带着冰冷的粗粝感。
然而,当剑势攀升至第七式的巅峰,那股毁天灭地的力量即将喷薄而出之时——他丹田内的阴阳净莲胚,却总会不合时宜地轻轻一颤。
那一颤极轻,却如针扎般清晰传至神魂深处,仿佛体内有一口寒泉突沸,又似烈火骤熄,寒热交攻之下,经脉微微痉挛。
就是这微不足道的一颤,却仿佛是压垮巨峰的最后一根稻草。
凝聚到极致的剑意瞬间崩解,化作狂乱的气流四散冲击,将他脚下的青石都刮去一层,碎石飞溅,擦过脸颊留下火辣辣的痛感。
顾长生闷哼一声,脸色又苍白了几分,嘴角渗出一缕血丝,温热腥甜的气息在唇齿间弥漫开来。
又是这样,无论他尝试多少次,结果都如出一辙。
那净莲胚就像一个顽固的锁扣,死死卡住了他通往更高境界的门。
翻遍了宗门所有相关的古籍,答案依旧是一片空白。
无奈之下,他只能收剑入鞘,金属回音清越冷寂,身影一闪,朝着万里之外的药王谷疾驰而去。
药王谷内,药香弥漫,岁月静好。
晨雾裹挟着百草清芬,沁入鼻腔,微带苦涩回甘;远处溪水潺潺,偶有灵鸟啁啾掠过林梢,衬得山谷愈发幽宁。
药婆婆斜倚在躺椅上,手里拿着一杆老烟枪,铜嘴泛着暗绿铜锈,烟火明灭之间,袅袅升起一缕浑浊烟圈,呛人而陈旧。
她眯着眼打量着风尘仆仆的顾长生,衣角还沾着山外霜雪,呼吸略显急促,额角汗珠滑落,混着尘土黏在鬓边。
听完他的困惑,她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只是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嗤笑。
“你以为把一块万载玄冰和一团地心烈焰硬生生塞进一个丹炉里,就叫阴阳调和了?蠢货!”她吐出一口烟圈,毫不留情地讥讽道,“你用那朵莲花的极寒之气压制你体内的仙蛊,这叫‘制’,不叫‘化’!是强行镇压,不是水乳交融!真正的‘净莲’,应是在永恒的动荡中自寻平衡,生生不息,而不是靠你这种愚蠢的外力去强行维持一个虚假的死寂!”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顾长生心头,震得他耳膜嗡鸣,心口发闷。
他瞬间醍醐灌顶,原来他从一开始就错了,错得离谱!
归途的云层之上,他心念一动,再度演练第七式。
这一次,他尝试着不再去刻意压制莲胚的震荡,而是试图引导。
然而,理论与实践之间隔着天堑,剑意依旧在最关键的时刻溃散。
他停下身形,立于云端,脚下浮云柔软如棉,却冷得刺骨,寒气透过鞋底直透脚心。
风拂面如刀割,他凝神思索着药婆婆的话,试图找出那动荡中的平衡点。
就在他心神沉入最深处时,袖中断玉骤然发烫——那是三年前她在心渊洞外赠予他的护命符,早已失效多年。
然此刻,它竟在无声中碎成粉末,一股浩大而熟悉的魔元气息顺着经络涌入识海,炽烈中带着一丝阴柔的凉意,如蛇游走,激起皮肤一阵战栗。
紧接着,一道凌厉霸道却又圆融无瑕的剑意轨迹浮现眼前,精准填补了他第七式断裂的脉络。
更让他心惊的是,那轨迹尽头,竟缠绕着一丝她独有的灼热魔息……轰!
脑海如遭雷击,气血翻涌。
“陛下昨夜独自进入演武殿,连续推演您所用的十三式七遍。最后一遍……她改了三处脉络走向。”墨九幽恭敬而简洁的声音在他识海中响起,字字清晰,如钟振耳。
那晚,顾长生盘坐崖顶,一遍遍回放那段剑意轨迹。
他知道,那是她的手笔。
她竟为了他的剑,彻夜推演……一股酸涩涌上喉头,几乎压弯了他的脊梁。
他闭目调息,任夜风扑面,指尖轻抚剑柄,感受着金属的冷硬与掌心的微汗。
第二日清晨,天光乍亮,朝霞染红天际,云海翻腾如金浪。
顾长生在原地重新起手,按照脑海中那段新的脉络运转剑意。
果然!
第七式、第八式……一路势如破竹,剑气贯穿长空,比之前流畅了何止十倍!
剑锋划过空气,发出清越龙吟,指尖甚至能感受到气流顺刃而行的丝滑触感。
然而,到了第九式将转未转的关隘,那种熟悉的滞涩感再次出现,仿佛有一堵无形的墙挡在面前,撞之不破,推之不动。
他闭上双眼,竭力回溯记忆,试图捕捉那一闪即逝的灵感。
风声在耳边呼啸,渐渐地,风声中仿佛夹杂了一丝极轻的低语,一个女人的声音,清冷中带着一丝无奈:“你总是太紧……像怕失去什么。”
轰!
顾长生的脑海如遭雷击。
他猛然睁开眼睛,这句话……是夜琉璃的声音!
当初在心渊洞外,她就曾对他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怕失去什么?
他深吸一口长气,不再强求剑意的贯通,反而彻底放开了对身体的控制。
他放松心境,任由丹田内的净莲胚随着他的呼吸自然起伏、震荡。
一呼,一吸,一寒,一热。
刹那间,一股玄妙的韵律自生。
那堵无形的墙壁,竟在这松弛的节奏中轰然洞开!
阴阳二气不再相互对抗,而是如追逐的游鱼般自然流转,第九式,豁然贯通!
“情,不是你的破绽,也不是你的力量,它是你的‘节奏’。”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崖边响起。
药婆婆不知何时已悄然立于那里,手中烟枪轻点石阶,火星四溅,燃尽的烟灰随风飘散。
她冷眼旁观了许久,此刻才发出一声复杂的叹息:“你之前练剑,每一招都像在拼死防守,生怕那朵莲花失控,也生怕你的心失控。可现在……你终于敢松一口气了。”她顿了顿,浑浊的
顾长生沉默了许久,崖边的风吹动他的衣袍,猎猎作响。
最终,他取出一枚空白玉简,指尖灵光闪烁,将一个繁复的太极图纹烙印其上,而后封入一只信鸽的信筒,只附了寥寥数字。
“转呈魔宫——谢了。”
当夜,魔宫之巅,万魔塔顶。
夜琉璃一袭黑裙,赤足立于寒玉之上,足底触感冰凉刺骨,寒玉地面甚至凝出淡淡霜花。
她指尖轻轻一捏,那枚来自玄霄峰的玉简便化作齑粉,随风而散,碎屑落在掌心,微痒如蝶翼轻搔。
她唇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随即那弧度又化作彻骨的冰冷,对身后单膝跪地的魔将下令:“传令下去,把魔宫所有关于人族剑修的卷宗,全部烧了。”“遵命!”熊熊烈焰在塔下燃起,火焰噼啪作响,热浪扑面,映红了她绝美的侧脸。
可就在所有卷宗即将化为灰烬的那一刻,她宽大的袖袍中,却悄然滑出一张残破的图纸——正是她亲手修改的剑式推演稿。
在图纸的背面,用血色朱砂写着一行娟秀却霸道的小字:“若你死了,我烧尽三界,也不让任何人继承你的剑。”
同一时刻,玄霄峰顶,顾长生仰望着漫天星河,第一次不再压制,而是主动运转起阴阳净莲胚。
一股从未有过的暖流自丹田升起,缓缓滑过四肢百骸,最终汇入心间,温润如春水,又似旧梦重临。
那一夜,他心头莫名一悸,仿佛远方有人正燃烧着什么。
这股暖流,这番明悟,让他对自己手中的剑,对这条寂灭之路,有了全新的认知。
这十三式,已不再是寂灭。
而是……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