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一声,尘封的木门被缓缓推开。
顾长生抱着怀中气息微弱的孩子,停顿了一瞬。
这扇门,千年未启。
那股混杂着草药清香与森然寒气的风扑面而来,竟让他想起当年亲手封印此地的那一夜——也是这样冷,也是这样静。
草药的气息如细丝缠绕鼻尖,清苦中透着一丝回甘,而那森然寒气则像无数冰针刺入肌肤,沿着脊背一路攀爬,令他指尖微微发麻。
脚底枯叶脆响,每一步都像是踩碎了时间的残骸,发出细微却清晰的“咔嚓”声,在死寂中回荡。
蛛网垂落如灰纱,拂过他的肩头时,触感轻若无物,却又带着令人不适的黏滞,仿佛有看不见的手在低语挽留。
他一步步走入药庐最深处的静室——昔日炼制圣丹之地。
四壁铭刻着聚灵符文,此刻幽光微闪,如同沉睡巨兽的呼吸,光影流转间,映出他眉宇间深不见底的疲惫。
中央一方万载寒玉床,正散发着幽幽白雾,雾气缭绕如梦似幻,伸手触去,寒意瞬间刺骨,仿佛连血液都要凝固。
他小心翼翼地将九嶷平放在玉床上,孩子小小的身躯因血脉剧烈冲突而微微抽搐,眉心那点朱砂印记忽明忽暗,像一盏即将熄灭的魂灯,在黑暗中挣扎闪烁,每一次明灭,都牵动着他心头的弦。
顾长生指尖凝出一滴晶莹剔透的液体,正是那三界罕见的寒髓露。
露珠悬浮于空,折射出微弱银光,宛如一颗坠落的星子。
他随即催动体内圣体本源,一缕淡金色的微光自掌心溢出,如丝如缕,轻柔地缠绕上那滴寒露。
金光与寒露交融,瞬间化作一片温润的光晕,缓缓沉入九嶷的眉心,漾开一圈圈涟漪般的灵波。
空气中泛起淡淡的檀香与金属冷腥交织的气息,那味道既神圣又危险,仿佛神明低语与刀锋相击的余音。
七日七夜,顾长生未曾合眼,寸步不离。
第三夜,寒髓反噬,九嶷猛然睁眼,瞳孔漆黑无光,一掌击碎玉床边缘,碎石划破顾长生脸颊,血珠滚落时竟被圣辉蒸腾为雾,留下一道灼热的刺痛;第五日,他自己吐血三升,唇角渗出的金色血液滴在案上,墨迹晕染如残阳,指尖触到纸面时,那血竟是温的,带着生命最后的倔强。
墨九幽劝他歇息片刻,却被他厉声喝退:“若他死了,我宁可神魂俱灭!”第六日黄昏,窗外雷云翻涌,远处传来魔军逼近的蹄声,鼓点般敲击大地,但他纹丝不动,只以剑尖点地,布下结界,任风沙拍打脊背,每一粒沙都像针扎进皮肉。
第七日清晨,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棂洒在玉床上,带着暖意与尘埃共舞的微光。
光线穿过浮尘,形成一道道斜斜的金柱,落在九嶷脸上。
他长长的睫毛终于颤动了一下,喉头轻轻滚动,像是第一次尝试呼吸空气。
他缓缓睁开眼,视线起初涣散,渐渐聚焦在头顶古老的符文上,又慢慢转向身边那个满脸疲惫的男人。
许久,他才启唇,声音稚嫩却异常清晰——
“那位穿黑袍的阿姨说……‘别相信完美秩序,那是吃人的壳’。”
一语既出,满室静寂。
顾长生如遭雷击,浑身僵住。
这句话,每一个字,都与心魇在归墟深渊消散前,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分毫不差!
他曾以为那是呓语,可那晚他梦见自己站在无边祭坛中央,耳边回响着“名字即是锁”……如今才知,那不是梦,而是记忆的碎片在挣脱封印。
他原以为心魇只是禁地的守护者,现在才惊觉,那个看似疯癫的魔物,竟是洞悉了仙王真正图谋的智者!
什么重塑三界,什么拨乱反正,全是谎言!
仙王真正的目的,是利用这场席卷三界的浩劫,献祭亿万生灵的血肉与神魂,去唤醒那沉睡在归墟最深处的“旧神道胎”!
一旦道胎苏醒,新的天地法则将由它而生,而芸芸众生,包括他顾长生,包括魔帝夜琉璃,甚至包括牺牲的玉罗刹母子,都不过是这场宏大祭祀中,微不足道的养料与棋子!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在与仙王的野心对抗,殊不知,自己从始至终都只是在棋盘上挣扎。
“别相信完美秩序……”
这句话像一根针,刺穿了他千年的执念。
心魇……那个疯魔般的存在,怎会知道这些?
除非……它并非守护者,而是囚徒?
而那句“名字即是锁”……难道“顾长生”这三个字,本身就是一道封印?
他猛地抬头,脑中电光火石般闪现所有线索——寒髓露的异动、九嶷的朱砂印、仙王刻意推动的童子身禁忌……
一切指向一个恐怖的答案:他不是对抗旧神的人,而是孕育它的温床!
他猛地转身,来到书案前,振笔疾书。
一封密信在他笔下飞速成型,详述了九嶷的身世之谜,寒髓露引发的血脉异状,以及心魇那句振聋发聩的遗言。
写到最后,他笔锋一顿,墨迹在纸上晕开一个小小的黑点。
他看着窗外翻涌的云海,最终,用一种近乎颤抖的笔迹,添上了最后一行字:
“若您仍视我为人族之敌,尽可毁之。但若您心中尚存一丝疑虑——关于情是否真是破绽,关于我是否真如您所见那般冷漠——请容我带您去看真正的真相。”
信成,他唤来墨九幽。
一只通体漆黑、眼瞳闪烁着幽光的“影鸦”接过信笺,振翅间便融入虚空,直奔魔宫而去。
次日晨曦初露,影鸦自虚空跌出,双翼残破,爪中断羽焦黑蜷曲,残留着熟悉的焚天魔焰气息。
顾长生伸手接过,指尖触到那温热的余烬,仿佛还能听见昨夜魔宫深处那一声压抑的冷笑。
“烧了么……”他闭目低语,嘴角扯出一丝苦笑,“也好,至少不必再看我虚伪的敬称。”
然而,三日后,苏小鸾却趁着夜色,悄悄潜入药庐,递给他一只焦黑的木匣。
“陛下没让您看到灰烬。”少女声音极轻,“她说——有些话,烧不死。”
顾长生打开木匣,瞳孔骤然收缩。
匣内并非灰烬,而是一堆被撕得粉碎,又被人用无上耐心一片片拼合起来的纸屑!
纸片边缘焦卷,粘合处歪歪扭扭,甚至有些缺失的字迹,被一种带着灵力的血丝勉强补全,笔画纤细而决绝,指尖抚过,能感受到血线微微凸起,温热未散,像是刚从心脏里抽出的一般。
他颤抖着手,拿起最大的一块残片。
那正是信笺的背面,上面多了一行他从未见过的陌生笔迹,字迹凌厉,仿佛要刺穿纸背,更刺穿他的心脏:
顾长生脑中一片空白。
他猛然回想,整封信,他从头到尾,用的都是敬称“您”,那个在他心头萦绕了千年的名字——夜琉璃,他竟真的一个字都不敢写下。
他以为那是尊重,原来……那是怯懦。
原来她读了,不但读了,还读得如此之深,深到看穿了他隐藏在字里行间最卑微的恐惧。
一种前所未有的痛楚,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正在此时,墨九幽的紧急传音在他脑海中炸响:“尊上!魔宫急报!陛下昨夜独自进入心渊洞,亲手焚毁了玉罗刹的魔魂牌位……然后,在洞口跪了整整一夜!”
就在这心神剧震之际,窗外风向骤变,原本平静的云海开始逆旋,天地灵气紊乱如沸,耳畔风声呼啸,如同万千冤魂齐哭。
紧接着,一直安静待在玉床上的九嶷突然全身一颤,口中呢喃:“妈妈……还在哭……爸爸的心……裂开了……”
话音未落,他猛然坐起,小小的手指惊恐地指向北方天际,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爹爹!他们在挖爸爸的心!”
顾长生豁然抬头,循着九嶷所指的方向望去。
只见仙域与魔域交界的苍穹之上,那曾一度散去的紫雷风暴再次凝聚!
雷声滚滚,如远古战鼓,震得大地微微颤抖。
风暴中心,一座巨大而虚幻的祭坛轮廓缓缓浮现,而在祭坛的核心,一颗巨大无比的心脏正在缓缓跳动,每一次搏动,都引得天地法则为之共鸣,空气随之震颤,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起初人脸模糊不清,随着心跳加剧,光影流转,渐渐浮现出一张熟悉至极的面容——那是他千年之前,尚未斩断七情六欲、眉目如画、意气风发的模样!
一切都明白了。
仙王要的,从来不是摧毁他,而是要唤醒他!
唤醒他体内那早已被层层封印的“旧神印记”!
所谓的纯阳无垢体,不过是这枚道胎为了规避天道察觉,为自己披上的一层完美伪装。
而那看似荒唐的“童子身”限制,根本不是什么修行法门,而是防止他这个“宿主”因为情爱纠葛,提前苏醒过往记忆的最强封印!
他,顾长生,才是那枚旧神道胎真正的……容器!
他缓缓握紧了腰间的长剑,剑身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嗡鸣,仿佛也在恐惧那即将破壳而出的意志。
他的目光穿透万里云层,望向遥远的魔宫方向。
那里,有一个人,将他的信撕碎,又用血为他拼好。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她时,她站在焚天火海中,笑着说:“你以为圣人无情?我只是不信罢了。”
如今,她仍不信他,却选择了读完那封不敢写下她名字的信。
他低声呢喃,像是在对她说,又像是在对自己立誓:
“你说撕了我的信……可你把它拼好了。那么这一次,我能不能……把你也拼回来?”
话音落下的瞬间,风起云涌,天地变色。
第三重灭世钟声虽未响起,但一股比钟声更令人心悸的恐怖威压,已然笼罩了整个三界。
他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正在体内蠢蠢欲动,那不是属于顾长生的圣体之力,而是一种更加古老、更加蛮横的意志,正试图破壳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