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沉按住请帖。
“你打算让两边都来你的敬安苑?”
“请鬼吃席。”
宁昭笑。
“我设一桌疯子的宴,既是请客,也是照镜子,谁先乱,谁就露相。”
青棠黯然一笑,低声道:“操针的人怕是程姑姑的人,昨夜那素衣刺客袖缝里绞的黑线,跟这断息线所用药料近似。”
陆沉没有否认,只淡淡道:“她嘴硬,咬不出主子的名。”
“那就让她认主子的步。”
宁昭合上图轴,屈指弹了弹。
“夜里再说吧。”
申时末,夕阳斜没,敬安苑从未如此热闹。
门口挂起三盏歪歪扭扭的红灯,灯头下又套了层白纸,红白相间,像吉丧纠缠。
院内桌案摆成弧形,正中放一只黯金色铜盆,盆边绕着三根细香,香色发青。青棠掀帘进出,眼尾凉如刀。
白芷跪在东角,手被细绳捆了两道,脸色仍是惨白。
宁昭仿若无事,提壶往铜盆里倒了半碗清水,水面泛出极轻极轻一圈波纹。
她抬眸看月,感叹一声:“长得真慢。”
“娘娘,凤仪殿回话了。”
门外小内侍呈上请帖,战战兢兢。
“贵妃身子欠安,不便夜行,但……但愿以香火代驾,遣程姑姑奉香一炉,向娘娘致歉。”
宁昭道:“她不来,香来。”
青棠低声道:“寿宁宫那边……”
“太后口谕,疯子宴,朕不拦。”
“朕?”
宁昭微微蹙眉,挑眉道:“可是原话?”
“原话。”
陆沉也到了,未着玄青狩服,只一袭常服,整个人比夜色还冷。
他站在廊下,不入内,不言语。
宁昭朝他扬了扬下巴。
“大人今日是吃席的,还是记账的?”
“记账。”
“欠谁,记谁。”
“那可得记清楚。”
宁昭抬手吩咐。
“开席……”
三支幽香同时燃起,火头无声无息,烟却沉,不往上飘,反沿桌缘绕回铜盆边。
宁昭指尖在盆沿轻轻一点,一圈极细之光如鱼游,贴着水面划开,最后在东北角停住。
她回首,看向白芷。
“你怕什么?”
白芷抖得更厉害。
“娘娘……奴婢……奴婢昨夜看见……不是鬼,是……”
她忽地一僵,喉头滑动,像被什么无形之物扼住,声音生生断成两截。
宁昭眯起眼,袖中玉珏微震,一枚细白的影子像被拎出水面的小虫,从白芷颈侧浮起,往外逃。
青棠飞针如雨,一枚正点在空处,那影子“啪”的一声炸开,散成碎沫。
“闭言的小手段。”
“怕她开口的人,就在院里。”
话音未落,屋脊上“喀”的一声极轻,像鸟爪掠过瓦缝。
陆沉眼神一抬,袖底寒光一闪,一枚暗钉悄无声息射入屋檐下。
院外同时传来闷哼,一道黑影从桂树上跌下,滚了三滚,被青棠一脚钉住肩胛。
那人狠得很,肩胛骨一撤,竟要把自己肩头生生顶脱,借势再逃。
陆沉踏前一步,指背如刃,敲在他后颈上,黑影软了下去。
宁昭并不看那人,只盯着门口。
门帘一挑,程姑姑捧香而入,垂目含笑。
“奉贵妃娘娘之命,来向靖和贵人致意,娘娘忧体,不便夜出,望贵人体谅。”
“体谅。”
宁昭坐在主位,指了指正中的铜盆。
“那就请香先体谅一下我敬安苑的规矩,我这儿开席,先可不是人吃,是香吃。”
程姑姑微愣,随即说道:“这香是凤仪殿专用春融,贵人若要,尽可……”
“仿的。”
宁昭淡淡道。
“缺丁香皮。”
程姑姑指尖一僵,挤出一丝笑意。
“贵人这话,奴婢听不懂。”
“不用听懂。”
宁昭拨了一下盆沿,那圈微光自东北角退回,绕着香足足转了一匝,才在程姑姑袖口停住。
青棠已然动了,抬手一扯,程姑姑袖中掉下一截极细极细的黑线,黑线末端系着半枚银纽,纽上朱砂未干。
院里安静如死。
陆沉抬眼,目光极冷。
“解释吧。”
程姑姑仍不慌不忙,反而跪下。
“奴婢该死。是奴婢疏忽,凤仪殿前几日确有内务司小匠进出修帷,走时遗了物什。奴婢今夜急急捧香,未曾细审。”
“帷幔、香料、黑线、银簪。”
宁昭一字一顿。
“你只差把闭言阵的图也装袖子里了。”
程姑姑低低垂目,眼底一片沉黑。
她忽然仰头,望向宁昭,轻声道:“贵人何必逼我?太后寿宁宫的外廊下,昨夜也有断息线,奴婢一个小小女官,哪敢在两处同时伸手?”
宁昭笑着回道:“所以,你只是给人抬东西的。”
程姑姑眸光一滞。
陆沉忽而冷峻开口:“你主子是谁?”
程姑姑不语,目光却往门外极快地扫了一眼。
那一瞬的方向,正对着宫道北端,那里通向内务司与尚仪局的交接廊。
陆沉的手指在桌下微微一扣。
宁昭抬手打断:“别问,问出来也未必是真。”
她伸手将铜盆往前一推,火光在水面一跳,像鱼尾拍水。
“我敬安苑今日请客,讲一个故事。
有人用春融香的味,借贵妃的名,从太后那边借了一段廊。
有人用闭言阵的尾,借灵识门的术,从疯子这里借了一只破盒。
她们要的不是贵妃死、也不是太后倒,她们要我与她们先撕起来。
她慢慢看向陆沉,眼神耐人寻味。
“就是不知道背后的那双手,在内务司,还是在……御前?”
院里风声骤紧,陆沉没有立刻回答,只盯着她看。
很久,他才道:“查。”
宁昭“嗯”了一声,忽地笑起来。
“放心,我疯,疯子给你们时间查。”
此时,白芷忽然“啊”的一声,像是想起了什么,咬着唇颤抖。
“娘娘……昨夜……奴婢……奴婢看见那人脚下穿的是,银面罗底靴,靴面绣……绣着细细的缠枝莲……”
程姑姑脸色第一次变了。
缠枝莲,是凤仪殿尚衣局绣工亲绣之纹,只有凤仪殿内侍和女官配靴上可用。
她猛地抬手往自己喉下一抓。
指尖掐住喉结,显是要碎毒囊自尽。
青棠以指为刀,“叮”的一声挑断她腕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