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粘稠的、饱含恶意的黑暗，并非视觉的缺失，而是拥有实质的重量和温度，如同沉入腐败血液汇成的深海。林恩的意识在这片黑暗中沉浮、挣扎。每一次试图上浮，都被无数冰冷滑腻的触手缠绕、拖拽，坠向更深的、充满亵渎低语的深渊。
他“看”见了。
不是用眼睛，而是意识被强行塞入的景象。
卡尔的断手。那只缺了两根手指、焦黑碳化的残肢，从沸腾的、由脓血和扭曲内脏构成的污秽泥潭中猛地伸出！它死死攥着的，不再是熔毁的起爆钮，而是一团剧烈燃烧、散发着毁灭性能量的炽白光球！光球的核心，是卡尔那张布满伤疤、在痛苦与狂怒中扭曲的脸，无声地咆哮着！
光球猛地炸开！炽白的光芒吞噬一切！
光芒中，景象扭曲变幻。燃烧的黄金王座在无边无际的骸骨荒原上摇摇欲坠；遮天蔽日的、由无数复眼和利齿构成的绿色浪潮（兽人？）席卷星系；冰冷的、闪烁着金属光泽的虫群洪流吞噬星辰；巨大无匹、生满锈迹的齿轮在虚空中缓缓转动，碾碎星球…
“呃啊——！”
林恩猛地从狭窄冰冷的金属床铺上弹起！剧烈的头痛如同烧红的铁钎贯入太阳穴，在脑浆里疯狂搅动！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如同野兽受伤般的嘶吼。冷汗浸透了他单薄的灰色囚服，紧贴着皮肤，带来刺骨的寒意。每一次喘息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和梦魇残留的腐臭。
“又来了！那怪胎！”
“帝皇在上…他是不是要变异了？”
“闭嘴！小心被政委听见！”
压抑的、充满恐惧的窃窃私语从旁边几张床铺传来。昏暗的应急灯光下，几张同样疲惫麻木、此刻却写满惊恐的脸庞迅速缩回阴影里，如同受惊的鼹鼠。
这里是帝国运输舰“坚韧号”腹部的士兵舱。空气污浊不堪，混合着汗臭、脚臭、劣质消毒水、呕吐物和金属锈蚀的刺鼻气味。如同沙丁鱼罐头般排列的三层金属床铺挤满了人，大多是和林恩一样，刚从巢都或其他前线征召、补充进第1147团的新兵。空间压抑得令人窒息，只有头顶通风管道沉闷的嗡鸣和舰体深处引擎永不停歇的、如同巨兽心脏搏动般的低吼。
林恩剧烈地喘息着，双手死死按住仿佛要炸开的头颅。指尖能清晰地触摸到后脑枕骨处那道细微的、尚未完全愈合的骨裂凸起。每一次噩梦侵袭，这里都如同被无形的电钻钻凿，痛楚深入骨髓。幻象的碎片还在脑中翻腾：卡尔的断手、燃烧的王座、绿色的浪潮、冰冷的虫群…混乱、疯狂，却又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指向未来的预兆感。
他摸索着，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件冰冷坚硬的东西——卡尔·“断指”那把保养良好、刃口依旧锋利的战斗刀。粗糙的皮革刀柄紧贴掌心，冰冷的触感和熟悉的纹路带来一丝微弱的、近乎虚幻的慰藉，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这是他从巢都地狱带出来的唯一“私人物品”，也是卡尔存在过的唯一证明。
“目标个体：1147-p-739。精神波动：异常峰值。生理参数：紊乱。污染风险评估：监测中。”
一个冰冷、毫无感情、带着金属摩擦质感的声音，如同毒蛇般毫无征兆地在林恩床边响起。
林恩的心脏骤然停跳！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他猛地抬头。
技术神甫01-γ那暗红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狭窄的过道中。肮脏的袍子几乎擦着旁边的床铺。兜帽下两点微弱的红光如同冰冷的探针，锁定着林恩。那只巨大的、覆盖着液压管线和金属关节的机械义肢抬起，末端那个覆盖着红色晶体罩的圆形传感器正对着林恩的头部，散发出不祥的微光。
嗡——！
刺目的红光瞬间射出，笼罩了林恩的整个头颅！
熟悉的、令人头皮炸裂的穿透感和剧烈的眩晕再次袭来！仿佛有冰冷的金属探针强行刺入头骨，搅动着脑浆，窥探着每一个角落！林恩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撞在冰冷的金属舱壁上，手中的战斗刀差点脱手。
“扫描进行中…脑波频率…非典型振荡…与亚空间背景辐射…存在…弱干涉…逻辑飞地活动…增强…关联目标：卡尔·断指…死亡场景…重复频率…高…” 01-γ的机械合成音毫无起伏，伴随着数据流刷新的细微杂音。“幻象内容…熵值…异常…包含…未识别符号…星图碎片…概率…指向…未来事件…”
“滚开！你这铁皮棺材里的怪物！” 旁边一个忍受了许久恐惧的新兵终于崩溃，抓起一个空水壶朝着01-γ砸去！
水壶砸在01-γ暗红色的袍子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如同砸在岩石上，随即弹开。01-γ甚至连头都没转一下。巨大的机械义肢末端，一根细长的、闪烁着金属寒光的辅助探针如同毒蛇的芯子般倏然弹出！
噗嗤！
一声轻响！探针精准地刺入那名新兵因恐惧而大张的嘴里！瞬间贯穿了他的上颚！
“呃…咕…” 新兵的眼球猛地凸出，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喉咙里发出漏气般的怪异声响，暗红色的血液混合着唾液从嘴角汩汩涌出。他像一滩烂泥般瘫软下去，不再动弹。
舱室内瞬间死寂！只剩下通风管道的嗡鸣和引擎的低吼。所有新兵都吓得面无人色，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连呼吸都屏住了，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
01-γ缓缓收回探针，末端沾染的鲜血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目。他兜帽下的红光扫过噤若寒蝉的新兵们，最后回到林恩身上，机械音依旧冰冷：“干扰…清除。扫描…继续。个体：1147-p-739…异常数据…已记录。保持…功能性。机械神…注视着你。”
红光熄灭。01-γ如同他来时一样，无声地滑行离开，暗红色的身影消失在通往上层甲板的狭窄通道口，留下舱室内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和浓烈的血腥味。
林恩背靠着冰冷的舱壁，剧烈地喘息着，冷汗浸透了后背。他看着地上那具还在微微抽搐的新兵尸体，看着周围同伴眼中那如同看待瘟神般的恐惧目光，一股冰冷的绝望和深入骨髓的孤独感瞬间将他淹没。他攥紧了手中的战斗刀，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
就在这时——
呜————！！！
一阵前所未有的、仿佛能撕裂灵魂的尖锐嘶鸣，毫无征兆地从舰体深处爆发！这声音穿透了厚重的装甲和层层甲板，直接在每个人的颅骨内疯狂震荡！那不是机械的噪音，更像是亿万生灵在极致痛苦中发出的、扭曲了现实的嚎叫！
“导航尖啸！” 一个老兵惊恐地嘶喊，“抓紧！抓紧一切东西！”
嗡——！
运输舰庞大的舰体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猛地一震！巨大的惯性将所有人都狠狠抛向一侧！林恩的身体重重撞在金属床架上，剧痛传来！紧接着，是更加剧烈的颠簸和翻滚！重力控制系统似乎瞬间失效！
“啊——！”
“救命！”
“帝皇啊！”
惨叫声、碰撞声、金属扭曲的呻吟声瞬间充斥了整个舱室！没有固定的物体——水壶、背包、甚至几个猝不及防的新兵——如同狂风中的落叶般被抛飞起来！呕吐物、排泄物从失禁的人体里喷溅而出，在失重的舱室内形成恶心的、漂浮的秽物球！灯光疯狂闪烁，忽明忽暗！
林恩死死抓住床架的金属栏杆，指节捏得发白，才勉强没有被甩出去。他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翻江倒海，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头。在疯狂闪烁的灯光和失重的混乱中，他眼角的余光瞥见舷窗外——不再是单调的亚空间流光，而是如同打翻的调色盘般疯狂扭曲、旋转的亵渎色彩！粘稠的、仿佛拥有生命的黑暗在色彩间蠕动！巨大的、非人形的阴影在舰体外的虚空中一闪而过，发出无声的咆哮！
亚空间风暴！他们撞上了最恐怖的亚空间乱流！
舰体发出不堪重负的、如同巨兽濒死的哀鸣！每一次剧烈的颠簸都伴随着金属结构扭曲变形的恐怖声响！广播里传来舰长声嘶力竭、却断断续续的警告：“所有…人员…固定…自己…遭遇…剧烈…亚空间…扰…动…坚持…”
坚持？在这如同地狱熔炉般的风暴中？
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真切！林恩看着舱室内如同末日般的混乱景象：漂浮的呕吐物、撞得头破血流的士兵、绝望的哭喊…他紧紧攥着卡尔的战斗刀和胸口的身份铭牌，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铭牌上冰冷的数字凹痕——1147-p-739。在这绝对的混乱和毁灭面前，这个编号，这个身份，连同他所有的挣扎和“异常”，都显得如此渺小可笑。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那撕裂灵魂的导航尖啸和剧烈的颠簸终于开始减弱。重力缓缓恢复，漂浮的秽物和人体如同下饺子般重重摔落在冰冷的甲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和痛苦的呻吟。舷窗外疯狂扭曲的色彩逐渐平复，重新变回单调压抑的亚空间流光，但那粘稠的黑暗阴影似乎仍未完全散去。
“坚韧号”如同一条遍体鳞伤的巨鲸，在狂暴的亚空间风暴中艰难幸存下来，继续着它沉默而危险的航程。舱室内一片狼藉，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呕吐物和绝望的气息。伤员的呻吟和压抑的哭泣声取代了之前的混乱喧嚣。
林恩背靠着冰冷的舱壁滑坐在地，剧烈地喘息着。头痛依旧，但被身体各处传来的碰撞伤痛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所掩盖。他低头看着手中那把卡尔的战斗刀，冰冷的刀身映照着他自己苍白、沾满汗水和污迹的脸，眼神空洞麻木。
“脱离亚空间！进入现实宇宙！目的地：卡迪亚星系！所有人员，做好登陆准备！重复，所有人员，做好登陆准备！” 冰冷的广播声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在死寂的舱室内响起。
脱离亚空间了？卡迪亚？
林恩麻木地抬起头。透过污迹斑斑的舷窗，外面的景象不再是扭曲的流光，而是深邃、冰冷、点缀着无数星辰的黑暗虚空。
而在那虚空的中央，一颗巨大的星球，如同亘古存在的钢铁堡垒，正缓缓地、无可抗拒地填满整个视野！
卡迪亚！
它并非林恩想象中任何一颗行星的模样。没有蔚蓝的海洋，没有绿色的植被，没有云层。它的表面，完全被一种深沉到近乎吞噬光线的、哑光的黑色合金所覆盖！这黑色并非单调，而是布满了无数巨大到超乎想象的、棱角分明的几何结构！
高耸入云的、如同山脉般连绵不绝的巨型棱堡城墙，构成了星球地表最显眼的轮廓。城墙表面布满了密密麻麻、如同蜂巢般的炮口和发射井，在远处恒星冰冷的光芒下闪烁着森然的寒光。巨大的、如同金属荆棘丛生般的轨道防御平台和宏炮阵列环绕着星球，形成一圈圈致命的钢铁星环。无数大小不一的舰船——从庞大的帝国海军战列舰到小巧的护卫艇——如同忙碌的工蜂，在星港区域和轨道防御带之间穿梭不息。
整个星球，就是一个为战争而生的、巨大无比的、武装到牙齿的钢铁要塞！它静静地悬浮在虚空中，散发着一种沉重到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和坚不可摧的威严。仅仅是远远望去，林恩就感到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渺小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肃穆。
这就是人类帝国最后的壁垒？抵挡混沌洪流的叹息之墙？
震撼如同冰冷的潮水，冲刷着林恩心中残留的梦魇和虚脱。他挣扎着站起身，和其他同样被震撼到失语的新兵一起，踉跄地走向通往上层甲板的通道口，准备集合。
巨大的下层机库甲板，此刻人声鼎沸，充满了金属的碰撞声、引擎的预热轰鸣和军官们粗犷的吼叫声。第1147团的士兵们正在列队，领取登陆装备。
林恩被粗暴地推搡进队伍。一个面无表情的后勤军需官将一套厚重的、土黄色的卡其布制式军服塞进他怀里。布料粗糙厚重，带着仓库的陈腐气味和一股淡淡的、洗刷不掉的硝烟与汗渍混合的气息。同时塞过来的，还有一个沉重的背包、一把制式激光步枪、一个水壶、几份硬得像石头的野战口粮，以及一个边缘锋利的金属小盒。
林恩麻木地穿上军服。粗糙的布料摩擦着皮肤，带来一种刺痒感。军服并不完全合身，有些地方紧绷，有些地方又显得空荡。他拿起那个金属小盒，打开。
里面是一块冰冷、坚硬、边缘锋利的金属身份铭牌。上面清晰地蚀刻着两行冰冷的字符：
1147-p-739
cadian 777th Sentinels （卡迪亚第777团“哨兵” - 此为林恩被分配的连队归属）
下面还有一行更小的泰拉标准历日期编码。
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指尖传来。林恩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串数字上——1147-p-739。它不再仅仅是一个编号。它像一个沉重的烙印，一个无法挣脱的枷锁，一个冰冷的新身份。那个在巢都挣扎求生、在“泥泞狗”中苟延残喘的林恩，似乎随着卡尔的断手一起，被彻底埋葬在了亚空间的噩梦和卡迪亚冰冷的钢铁阴影之下。
他沉默地将铭牌挂上脖子，金属片紧贴着胸口，坚硬而冰冷。然后，他背上沉重的背包，将激光步枪挎在肩头。枪身冰凉，带着机油和钢铁的味道。
“1147团！登艇！动作快！渣滓们！卡迪亚的城墙不需要软蛋！” 军士长粗犷的吼声在机库内回荡。
林恩跟随着队伍，走向那些如同巨大金属棺材般的登陆艇。引擎的轰鸣震耳欲聋，喷射的气流卷起尘土。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舷窗外那颗巨大的、黑色要塞星球。
卡迪亚。如同钢铁巨兽般匍匐在虚空中，沉默地等待着鲜血的浇灌。
林恩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胸前那块冰冷的身份铭牌，指腹清晰地感受着“1147-p-739”凹痕的每一条纹路。他收回目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被沉重现实和冰冷金属压榨出的、深不见底的麻木。他抬起脚，迈入了登陆艇那如同巨兽咽喉般张开的、幽暗的舱门。
引擎的咆哮声瞬间增大，淹没了所有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