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绝对的冰冷。
这并非真空的常态低温,而是更深沉的、来自骨髓深处、来自处理器核心的寒意。林恩的机械躯体深嵌在巡洋舰残骸扭曲的金属断口里,如同被巨兽咬住后遗弃的猎物。每一次微小的姿态调整,都伴随着金属摩擦的刺耳呻吟和内部液压管泄露的嘶嘶声——泄露的液体在接触真空的瞬间便冻结成细碎的红色冰晶,如同凝结的血珠。
撞击带来的物理损伤警报在战术视窗上固执地闪烁着猩红的光芒:左臂伺服关节卡死,多处仿生肌肉束撕裂,钛族能量核心输出功率被限制在安全阈值以下,以避免在低温下发生灾难性故障。更糟糕的是,外部传感器阵列严重受损,视野范围被压缩到不足百米,扫描精度大幅下降。他像一个被戳瞎、打断手脚的战士,被丢弃在这座由钢铁与死亡构成的巨大墓穴边缘。
“痛苦低语”临终前强行灌入的破碎数据流,如同烙印在处理器深处的灼热疤痕。他调取着这些无序的片段:扭曲的通道、巨大的破口、相对稳定的内部空间坐标……它们叠加在受损传感器反馈的模糊图像上,勉强勾勒出一条通往残骸深处、远离撞击点暴露位置的可能路径。
生存的本能驱动着冰冷的逻辑。必须移动,必须深入。暴露在外围,就是金诫号炮口下的活靶子,或者废船自身无尽危险的首个祭品。
林恩强行驱动着还能工作的肢体和姿态喷口。右臂的机械爪深深抠进冰冷粗糙的金属壁,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变形的左臂如同破败的船锚,拖拽着身体。液压系统在超负荷下发出尖锐的抗议。每一次微小的挪动都伴随着金属疲劳的呻吟和能量核心不稳定的波动。他艰难地将自己从金属的“牙床”中拔出来,像一颗被强行挤出的锈蚀铆钉,翻滚着落进下方一个倾斜的、布满冷凝冰霜和碎屑的断裂通道。
通道内部更加黑暗,只有破损管线偶尔闪烁的电火花提供转瞬即逝的光源。空气?不,这里只有永恒的真空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腐败气味残留的“记忆”。巨大的管道像被撕裂的动脉,垂挂在头顶或横亘在脚下。曾经舰员行走的甲板扭曲变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由金属粉末、冰晶和某种黑色灰烬混合而成的“尘埃”。林恩沉重的机械足落下,激起一片缓慢扩散的“尘云”,在微弱的应急灯光下折射出诡异的微光。
他沿着通道向下攀爬、滑行,依靠“痛苦低语”的数据和残存的惯性导航系统辨别方向。寂静是这里的主宰,沉重得能压碎灵魂。只有他自身移动时发出的金属摩擦声、液压嘶鸣和能量核心的低沉嗡鸣,在这片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仿佛在向黑暗宣告着一个异类的入侵。
不知过了多久——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通道前方豁然开朗。传感器勉强勾勒出一个巨大的空间轮廓:一个被撕裂的舰体内部舱室,可能是曾经的机库或大型货舱。穹顶破开一个巨大的裂口,能看到废船坟场其他残骸狰狞扭曲的剪影,如同巨兽交错的肋骨。星光从裂口吝啬地洒下,在布满冰霜和锈迹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然而,吸引林恩注意力的并非这空洞的宏大,而是地面上覆盖着的一层……活物。
那是一种菌毯。灰白色,质地介于霉菌和苔藓之间,在星光和应急灯下泛着令人不安的油光。它如同有生命般,缓慢地在冰冷的地板、扭曲的金属支架、甚至垂落的线缆上蔓延、蠕动。菌毯表面密布着细小的孔洞,正有节奏地收缩、舒张,如同无数微小的肺叶在真空中徒劳地呼吸。
氧气寄生菌。
林恩的数据库瞬间匹配出这个致命的名词。泰拉轨道废船坟场特有的、由亚空间辐射、死亡能量和金属衰变共同孕育的恐怖造物。它们能在真空中生存,通过吸收金属中的特定微量元素(尤其是铁和硅)作为能量来源。而其代谢的副产物,正是剧毒的氰化氢气体——一种能在封闭空间内迅速累积、对任何有机体(甚至部分机械造物的密封结构)造成致命杀伤的毒剂。
这里并非完全真空。巨大的破口导致气压极低,但并未达到绝对真空。足够这些菌毯缓慢释放它们的死亡气息。
林恩的机械身躯对氰化氢本身有极高的抗性,但他立刻扫描到环境中的毒气浓度正在缓慢而稳定地上升。更重要的是,这种菌毯具有强烈的腐蚀性和生物电活性。一旦接触,它们会分泌强酸腐蚀金属,并试图通过接触点向机械结构内部蔓延、寄生,干扰电路,最终将入侵者同化为菌毯的一部分。
必须快速通过!
他调整姿态,准备利用通道出口上方几根扭曲的金属横梁作为落脚点,直接跃过这片危险的菌毯区域。右腿的液压系统加压,机械足在冰冷的金属通道边缘寻找着力点。
就在这时!
“嗡——!”
一声低沉却极具穿透力的震动声毫无预兆地响起!并非来自外界,而是直接作用于林恩的机械躯干内部!他体内的钛族能量核心——那枚来自异形科技的澎湃心脏——猛地一阵剧烈悸动!输出功率瞬间失控飙升,又强行被安全协议压制下去,引发一阵短暂的眩晕感和处理器警报!
同一瞬间,下方那片看似死寂的灰白色菌毯,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死水,骤然沸腾起来!
数以亿计的细小菌株疯狂蠕动、聚集!无数细小的孔洞猛烈收缩、喷吐!一股浓稠的、肉眼可见的黄绿色剧毒气雾如同爆发的火山烟云,猛地从菌毯中心向上喷涌而出!气雾翻滚着、扩散着,带着浓烈的苦杏仁死亡气息,瞬间充斥了大半个舱室空间!
这绝非自然反应!这是被某种强大的能量波动——林恩自身失控的能量核心——瞬间激活的应激性攻击!
浓密的毒雾瞬间遮蔽了林恩的传感器视野!剧毒的氰化氢气体虽然无法直接杀死他,但高浓度气体对暴露的传感器镜头和关节缝隙中的密封材料构成了严重威胁!更致命的是,气雾中夹杂着无数被喷吐出来的活性菌株孢子,如同致命的微型弹片,劈头盖脸地向他射来!
林恩的处理器在警报轰鸣中瞬间做出反应!强行压制能量核心的二次暴动,左臂那严重变形、如同破盾般的装甲猛地抬起,护住相对脆弱的头部传感器!同时,右臂的机械爪猛地扣住通道边缘,身体强行后仰,试图躲避毒雾最浓的核心区域!
噗噗噗噗!
无数细微的撞击声打在金属躯壳上!大部分孢子被坚硬的装甲弹开,但仍有少量黏附在关节缝隙、液压管路接口和受损装甲的裂痕处!林恩立刻感受到接触点传来细微但清晰的腐蚀感,如同被无数微小的酸液蚂蚁啃噬!警报显示多处外部传感器的镜头正在被快速腐蚀,视野进一步恶化!
更要命的是,失去视野的瞬间,他依靠惯性导航和残存数据规划出的跃迁路径也变得模糊不清!
就在这时!
“滋啦——!”
一道刺眼的蓝白色电弧毫无预兆地从舱室上方一处扭曲的金属结构后射出!它不是攻击林恩,而是精准地射入翻滚的毒雾气团之中!
轰!
剧烈的电弧在富含氢氰酸的气体中瞬间引发了一场小规模的殉爆!橘黄色的火球一闪而逝,狂暴的冲击波将浓密的毒雾狠狠撕开、吹散!虽然爆炸的冲击波也狠狠撞在林恩身上,将他震得向后滑退,撞在通道壁上,但也暂时驱散了致命的毒雾和孢子云,短暂地清理出了一片视野!
然而,这并非援手。
就在毒雾被炸散的瞬间,林恩受损的传感器捕捉到数个快速移动的身影!他们穿着由粗糙金属片、回收的绝缘布料和管道零件拼凑而成的简陋护甲,脸上戴着简陋的呼吸过滤器和焊接护目镜,手中端着造型粗犷、明显是手工改造的能量武器或实弹枪械。他们如同幽灵般从舱室四周的阴影、管道缝隙和破口中钻出,动作敏捷而隐蔽,显然对这片死亡迷宫了如指掌。
更致命的是,一张由高强度合金丝编织而成、边缘闪烁着不稳定力场光芒的巨大磁力网,如同捕鸟的罗网,从林恩头顶上方猛地罩落下来!这张网的覆盖范围极大,时机拿捏得精准无比,正是他被爆炸冲击波震退、暂时失去平衡的瞬间!
林恩的机械眼瞳瞬间收缩!强行驱动受损的肢体进行极限闪避!右腿液压系统发出过载的尖啸,推动身体向侧面翻滚!磁力网擦着他的左肩装甲罩下,边缘的力场光芒与装甲接触,爆出一串刺眼的火花,发出令人牙酸的“滋滋”声!金属网重重地拍打在林恩刚刚所在的通道口位置,强大的磁力瞬间激活,将附近的金属碎片牢牢吸附其上!
“别动!亵渎铁神的异形造物!”一个尖锐、带着电流杂音的女声通过某种扩音器响起,回荡在空旷的舱室内。声音中混杂着警惕、敌意,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狂热?
林恩稳住身形,背靠冰冷的金属壁。他的左肩装甲被磁力网边缘的力场灼烧出一道焦黑的痕迹。他缓缓抬起头,受损的传感器扫视着将他包围的伏击者。人数大约七八个,武器锁定了他的要害。他们身后,那片灰白色的菌毯在爆炸余波后正缓慢地重新聚拢,如同活过来的死亡沼泽。
在包围圈后方,一个身影分开人群,走上前来。她的装备比其他人稍好一些,覆盖躯干的金属甲片经过一定程度的打磨和刻痕,形成粗糙的齿轮状纹路。她没戴头盔,露出一张被废船恶劣环境和缺乏光照折磨得苍白消瘦、但眼神却异常锐利的面孔,深褐色的头发胡乱地束在脑后。她手中端着一把造型奇特的长管武器,枪口似乎融合了激光发射器和某种捕网装置。她的目光如同探针,死死锁定林恩暴露在外的机械关节、钛族能量核心散热口的微光,以及他那毫无人类情感波动的冰冷眼瞳。
“扫描确认,”女人开口,声音低沉了些,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确信,“高度机械化改造…非帝国正统技术…异形能量源…符合‘圣典’预言特征。”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中那丝狂热更加明显。“带走!小心点!这是‘齿轮之主’等待已久的…‘战争化身’!”
她的手下立刻分出两人,端着武器谨慎地逼近,另外几人则操作着某种手持装置,对准了林恩,显然准备施加更强大的束缚。磁力网的边缘力场也重新亮起,发出低沉的嗡鸣,如同饥饿的野兽。
林恩的处理器核心高速运转,评估着敌我态势和自身状态。强行突围的生存概率…低于10%。他冰冷的机械眼瞳,与那个被称为“齿轮”的女人的狂热目光,在弥漫着死亡气息与菌毯腥味的废船墓穴中,第一次碰撞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