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仙城,白府深处。
大考风波后的余烬尚未散尽,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如同暴风雨过后的死寂。往昔宾客盈门、仙气缭绕的白氏府邸,此刻门可罗雀,连守门的仙卫都垂头丧气,眼神闪烁,不复往日傲气。贡院广场上那惊天一撕,撕碎的不仅是仙盟的考题,更是白氏一族维系了千年的体面与权威。
府邸最深处,一间以万年寒玉筑就、灵气氤氲的静室。
白惊鸿盘膝坐在冰冷的玉榻之上。月白云纹的仙袍依旧纤尘不染,衬得他脸色愈发苍白,如同上好的薄胎瓷,透着一股易碎的脆弱。脖颈处,那被青蚨钱强行压制、黯淡如蛛网的玉色蛊毒纹路,此刻却如同蛰伏的毒蛇,在皮下不安地蠕动、搏动!每一次微弱的搏动,都带来一阵深入骨髓的、仿佛有无数细小冰针在血脉中穿刺的剧痛!
他紧闭着双眼,长睫在苍白的眼睑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微微颤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顺着紧绷的下颌滑落,滴在冰冷的玉榻上,瞬间凝结成微小的冰珠。他在全力运转家传的《玄冰凝神诀》,试图平复体内因强行压制蛊毒、又在大考现场心神激荡而引发的剧烈反噬。
静,死一般的静。
只有他压抑到极致的、微不可闻的喘息声,以及体内蛊毒纹路搏动时发出的、极其细微的“嘶嘶”声,如同毒蛇吐信,在这绝对寂静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
突然!
静室门口,那由千年玄铁木打造、刻满防御符文的厚重门扉,如同被无形的岁月之手拂过,无声无息地…化作了飞灰!
没有巨响,没有震动,没有一丝灵力波动泄露!仿佛那扇门从未存在过!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陈旧铜锈、枯朽纸张和…一丝若有若无、甜腻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息,如同实质的潮水,瞬间涌入静室!这股气息冰冷、沉重,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腐朽和漠然,瞬间将静室内氤氲的灵气冻结、驱散!
白惊鸿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
瞳孔深处,冰蓝色的寒芒如同极地冰川炸裂,瞬间锁定了门口!
门口,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多了一个人。
一个身形佝偻、穿着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粗布麻衣的…老妪。
她拄着一根通体黝黑、顶端镶嵌着一枚磨损得几乎看不清纹路的古旧铜钱的拐杖。满头稀疏的灰白头发,用一根同样破旧的木簪草草挽着。最令人心悸的是她的脸——一张布满深刻沟壑、如同干涸河床般的苍老面孔。而她的双眼…那本该是灵魂窗口的地方,只剩下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洞的窟窿!没有眼珠,没有眼白,只有纯粹的、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
盲眼老妪!
她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门口,黑洞洞的“眼窝”精准地“望”着玉榻上的白惊鸿。没有表情,没有言语,却带来一种比深渊更恐怖的压迫感!仿佛她本身就是“债务”与“索取”的化身!
白惊鸿浑身肌肉瞬间绷紧!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无法言喻的冰冷寒意,如同毒蛇般瞬间缠绕上他的心脏!比体内蛊毒反噬更甚!他认得这气息!在贡院广场,当他撕碎《仙道精粹总览》的瞬间,那枚压制他体内蛊毒的青蚨钱曾剧烈震动,传递出的…就是这种冰冷、腐朽、漠然的索债气息!
这老妪…是青蚨钱的…主人?!或者说…是债主?!
“嗒…嗒…嗒…”
盲眼老妪动了。她拄着那枚镶嵌着铜钱的拐杖,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踏入了静室。拐杖底端敲击在冰冷的寒玉地面上,发出清脆而单调的“嗒嗒”声。每一声,都如同敲在白惊鸿紧绷的心弦上!
她无视了静室内价值连城的寒玉摆设,无视了白惊鸿周身散发的冰冷气息和戒备姿态。黑洞洞的眼窝,始终“锁定”着他。
最终,她在距离玉榻三步之遥的地方,停了下来。
静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万年玄冰。
“嗒。”
最后一声拐杖点地,余音袅袅。
盲眼老妪那干瘪、毫无血色的嘴唇,极其缓慢地…嚅动了一下。
一个沙哑、干涩、如同两块枯木摩擦、却又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冰冷力量的声音,在死寂的静室中响起:
“白氏…欠的债…”
“利息…该结了。”
“今日…收…白惊鸿…心头血…三滴。”
话音落下的瞬间!
“嗡——!”
一声尖锐到刺破耳膜的金属颤鸣,猛地从老妪手中那根拐杖顶端爆发!
那枚镶嵌在拐杖顶端、磨损得几乎看不清纹路的古旧铜钱,骤然爆发出刺目的、令人心悸的幽绿色光芒!光芒如同活物般扭曲、蠕动!
紧接着,在幽绿光芒的包裹下,那枚铜钱…活了!
它如同被赋予了生命,瞬间脱离了拐杖的束缚!铜钱边缘扭曲、变形,伸展出细长的、闪烁着金属寒光的尖喙!钱身膨胀、拉长,化作覆盖着幽绿铜羽的躯干!方孔处,两点猩红如血的光芒骤然亮起,如同来自九幽的魔眼!
一只巴掌大小、通体由幽绿铜钱构成、散发着冰冷金属光泽和滔天凶戾气息的…怪鸟!
青蚨凶鸟!
“唳——!!!”
一声充满了贪婪、凶戾和迫不及待的尖啸,从铜鸟那金属尖喙中爆发!它猩红的“眼”死死锁定白惊鸿的心口,双翼一振,化作一道撕裂空气的幽绿闪电,带着刺耳的破空尖啸,直扑白惊鸿的心口要害!目标直指——心头精血!
快!快到了极致!
白惊鸿瞳孔骤缩!冰蓝色的寒芒瞬间暴涨!他体内的玄冰灵力疯狂涌动,试图在身前凝结出足以抵挡元婴修士全力一击的玄冰屏障!同时,身形如同鬼魅般向后急退!
然而,那青蚨凶鸟的速度,远超他的想象!仿佛无视了空间的距离!
幽绿的光芒一闪!
冰冷的、带着金属锈蚀气息的尖喙,已然刺破了他月白仙袍的衣襟!尖锐的刺痛感,如同冰冷的毒针,瞬间刺入他的皮肤!距离心脏,只有毫厘之遥!
死亡的阴影,如同冰冷的巨手,瞬间扼住了白惊鸿的咽喉!他引以为傲的速度、他苦修的玄冰灵力,在这诡异的青蚨凶鸟面前,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就在这千钧一发、尖喙即将刺入心脏的瞬间——
异变陡生!
“嘶——!!!”
一声充满了极致痛苦、暴戾和…一种被侵犯了绝对领地的疯狂嘶鸣,猛地从白惊鸿的心口深处爆发!那声音并非来自他的喉咙,而是源自…他的血脉!他的灵魂!
紧接着!
他心口处,那即将被尖喙刺破的皮肤之下,一点极其刺目的、妖异的玉色光芒,如同被点燃的炸药引信,瞬间亮起!光芒之盛,甚至穿透了月白的仙袍!
“噗!”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令人毛骨悚然的闷响!
一条通体晶莹剔透、如同最上等玉石雕琢而成、却散发着阴毒、冰冷、暴戾气息的…玉色细虫虚影,猛地从白惊鸿心口皮肤下…钻了出来!
噬心蛊!
这条被青蚨钱压制、陷入沉寂的阴毒蛊虫,此刻在青蚨凶鸟这致命威胁的刺激下,如同被踩了尾巴的毒蛇,彻底暴走了!它感受到了致命的威胁!这威胁不仅针对它的宿主白惊鸿,更直接针对它自身!这幽绿的怪鸟,其尖喙上散发的气息,让它感到了源自本能的、极致的恐惧和…毁灭欲!
护主?不!是护食!是扞卫自己的巢穴和猎物!
“嘶——!!!”
玉色蛊虫虚影发出更加尖锐、疯狂的嘶鸣!它那细长的身躯猛地弓起,如同拉满的玉弓!小小的、却布满细密锯齿的口器张开到极限,对准了那近在咫尺、散发着幽绿光芒的金属尖喙,狠狠地…噬咬了过去!
玉石与金属的碰撞!
“铛——!!!”
一声极其刺耳、令人牙酸的金属撞击与玉石碎裂的混合巨响,猛地爆发!
幽绿的铜喙与玉色的蛊牙,狠狠撞击在一起!
火星四溅!能量湮灭!
一股肉眼可见的、混合着幽绿与玉色的能量冲击波,以撞击点为中心,猛地炸开!
“呃啊——!!!”
白惊鸿如遭雷击!身体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被这股恐怖的反震之力狠狠抛飞出去!重重撞在静室后方坚硬的寒玉墙壁上!喉头一甜,一口带着玉色光点的鲜血狂喷而出!
心口处,如同被投入了烧红的烙铁和万载寒冰!两种截然相反、却又同样恐怖的剧痛,瞬间席卷了他全身!那是噬心蛊被强行激发、与青蚨凶鸟硬撼后,传递到他身上的恐怖反噬!比之前任何一次蛊毒发作都要猛烈百倍!仿佛有无数烧红的钢针和冰冷的冰锥,在他心脏里疯狂搅动、穿刺!
他蜷缩在冰冷的墙角,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抽搐!月白的仙袍瞬间被冷汗和嘴角溢出的鲜血浸透!俊美的脸庞因极致的痛苦而扭曲变形,冰蓝色的瞳孔剧烈收缩,布满了血丝!每一次抽搐,都伴随着压抑不住的、如同野兽濒死般的痛苦呜咽!
而那撞击的中心——
青蚨凶鸟发出一声充满了惊愕和痛苦的尖利嘶鸣!它那无坚不摧的幽绿铜喙尖端,赫然被那玉石蛊虫的疯狂一咬,崩开了一个细小的豁口!点点幽绿的金属碎屑飘散!凶鸟被巨大的反震力撞得倒飞出去,在空中翻滚了几圈才稳住身形,猩红的“眼”死死盯着白惊鸿心口那条疯狂扭动、嘶鸣的玉色蛊虫虚影,充满了忌惮和…一丝贪婪?
而那条噬心蛊的虚影,在完成这玉石俱焚般的一击后,玉色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细长的身躯上布满了细密的裂纹,仿佛随时会崩碎!它发出一声极其虚弱的哀鸣,猛地缩回了白惊鸿的心口深处,消失不见。只留下心口皮肤上一个清晰的、如同玉雕般的虫形印记,以及…那如同跗骨之蛆、几乎要将白惊鸿灵魂撕裂的恐怖反噬剧痛!
静室内,死寂再次降临。
只有白惊鸿蜷缩在墙角,身体剧烈抽搐、压抑痛苦呻吟的声音,以及…那悬浮在半空、铜喙受损、幽绿光芒明灭不定的青蚨凶鸟,发出的低沉、愤怒的“咕噜”声。
盲眼老妪依旧静静地站在原地,黑洞洞的眼窝“望”着痛苦挣扎的白惊鸿,干瘪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碰撞,那足以让元婴修士重伤的恐怖反噬,在她眼中,不过是…收债过程中一点微不足道的…“杂音”。
她缓缓抬起枯瘦如柴、布满老年斑的右手。
那只手,如同风干的鸡爪,指甲灰败。
她对着空中那因受创而显得有些暴躁的青蚨凶鸟,极其缓慢地…做了一个…向下虚按的手势。
“咕噜…”
青蚨凶鸟发出一声不甘的低鸣,猩红的“眼”怨毒地瞪了白惊鸿心口一眼,幽绿的光芒收敛,重新化作一枚黯淡无光的古旧铜钱,“嗒”的一声,落回了老妪摊开的掌心。
老妪枯瘦的手指,极其缓慢地、如同抚摸情人般,摩挲着掌心那枚带着细小豁口的铜钱。黑洞洞的眼窝,再次“转向”墙角因剧痛而意识都有些模糊的白惊鸿。
“利息…未清…”
“债…记下了…”
“下次…连本…带利…”
沙哑干涩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的判词,一字一句,冰冷地敲打在白惊鸿濒临崩溃的意识上。
说完,老妪不再停留。她拄着那根镶嵌着铜钱的拐杖,转过身,如同来时一样,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踏出了静室,消失在门外浓重的阴影里。
“嗒…嗒…嗒…”
拐杖点地的声音,渐渐远去,最终彻底消失。
静室内,只剩下白惊鸿一人。
他蜷缩在冰冷的墙角,身体依旧在不受控制地痉挛、抽搐。心口那混合了灼烧与冰封的剧痛,如同无数疯狂的毒虫在啃噬他的心脏和灵魂!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和撕裂般的痛苦。冷汗混合着嘴角溢出的鲜血,在他身下的寒玉地面上,洇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
意识在剧痛的海洋中沉浮,濒临昏厥的边缘。
就在这极致的痛苦与黑暗即将吞噬他意识的瞬间——
“滴答…”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水滴声,毫无征兆地,在他混乱的识海深处响起。
紧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清凉温润的气息,如同初春解冻的山泉,带着蓬勃的生命力,毫无征兆地…从他心口那剧烈疼痛的源头…弥漫开来!
这股气息,纯净、温和,带着一种净化与滋养的力量,与他体内肆虐的蛊毒反噬之力格格不入!它如同最温柔的抚慰,瞬间浸润了他那被剧痛灼烧得千疮百孔的经脉和神魂!
“呃…”
白惊鸿发出一声无意识的、带着一丝解脱感的呻吟。那足以撕裂灵魂的剧痛,在这股突如其来的清凉气息冲刷下,竟然…奇迹般地…减弱了!
虽然依旧痛苦难当,但那种濒临崩溃、意识沉沦的绝望感,却被硬生生地…拉回了一丝!
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沉重的眼皮。
模糊的视线中,心口那因噬心蛊暴动而留下的、清晰的玉色虫形印记处,一点极其微弱、却纯净无比的…淡蓝色水光,正如同呼吸般,极其微弱地…闪烁着!
这水光的气息…他太熟悉了!
是那冰棺裂纹中渗出的…水源灵粹的气息!
是…寒紫阳的气息?!
这气息…怎么会…出现在他心口?出现在这被噬心蛊盘踞的…巢穴之中?!
一个更加荒谬、却又隐隐指向某个惊悚真相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了他混乱的意识!
难道…当年寒紫阳剜出的那截封印了“少年”伤口的灵髓…其本源力量…与这水源灵粹…同源?!甚至…这噬心蛊…这折磨了他十几年的阴毒之物…其存在的本身…就是为了…守护?守护那截被封印的…灵髓本源?!
剧痛依旧,但白惊鸿冰蓝色的瞳孔深处,那因痛苦而涣散的光芒,却在这一刻…重新凝聚!凝聚成一种前所未有的…惊骇、迷茫、以及…一种被颠覆了所有认知的…滔天巨浪!
他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颤抖的手,想要触摸心口那闪烁的淡蓝水光…
指尖尚未触及。
“噗!”
又是一口带着玉色光点的鲜血喷出!
心口那淡蓝的水光瞬间黯淡下去,仿佛耗尽了最后的力量。那被暂时压制的、混合了灼烧与冰封的恐怖剧痛,如同退潮后更加凶猛的浪涛,再次汹涌反扑!
黑暗,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他的意识。
白惊鸿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
冰冷的寒玉静室内,只剩下他蜷缩的身影,身下那滩刺目的暗红,以及…心口那枚黯淡下去的玉色虫印,无声地诉说着刚刚发生的一切。
债,未清。
谜,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