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产力。”
这两个字，在小院中，掷地有声。
它不像圣人文章那般温文尔雅，也不像律法条文那般森然冰冷，它带着一股泥土的芬芳和钢铁的灼热，简单、粗暴，却又蕴含着一种开天辟地的力量。
包拯的身躯猛地一震。他刚刚被苏云那番“猛药论”冲击得摇摇欲坠的信念，在听到这两个字时，瞬间找到了一个新的着力点，一个他可以攻击的，最危险的着力点。
“生产力？”包拯的声音陡然拔高，压过了院中的蝉鸣，“一派胡言！苏云，你擅自在青石县大兴工坊，聚集数万工匠，日夜轰鸣，搅得四邻不安。你将这些流民编入工坊，脱离农籍，此等规模，已远超寻常官办作坊的范畴！你可知，工匠聚集，最易生乱！你将如此庞大的力量握于一人之手，其心叵测！”
他向前一步，官威毕露，目光如刀，直刺苏云：“本官问你，你这所谓的‘生产力’，与圣人教化何干？与朝廷法度何干？你将农夫变为工匠，置社稷之本于何地？此乃本末倒置，祸国之举！”
这才是他最根本的恐惧。不是那些离经叛道的卫生习惯，也不是什么不合规矩的公示栏。而是在黄河岸边，那五架“水龙”驱动下，所展现出的，足以移山填海的恐怖力量。
这种力量，不应该掌握在一个小小的县令手中。
赵祯没有说话，但他的眉头也锁了起来。
包拯的担忧，亦是他的担忧。
一个县的繁荣固然可喜，但如果这种繁荣是以牺牲整个大宋的稳定为代价，那便是得不偿失。
他看着苏云，眼神从方才的欣赏与震撼，转为深沉的审视。
“苏爱卿。”赵祯的声音响起，打破了院中的剑拔弩张，“包卿所言，不无道理。你青石县之工坊，固然巧夺天工，朕亦亲眼所见。然，此等模式，可能推行于天下？所需财力、物力、人力，又岂是如今的朝廷，所能承担？”
这个问题，比包拯的指控更加致命。
皇帝承认了你的成果，但他不相信这东西能用。
这就像夸你的宝刀锋利，却告诉你这刀太重，没人挥得动，终究只是个摆设。
包拯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认同。
在他看来，苏云的这一套，就是小孩子过家家，在一个小县城里胡闹尚可，若想推及全国，无异于痴人说梦，只会拖垮国库，酿成大祸。
面对两位大宋最高权力者的双重质疑，苏云却不见半分慌乱。
他转身回到屋里，片刻后，竟抱着一卷巨大的舆图走了出来。
他小心翼翼地将其展开，竟是一副手绘的大宋疆域简图。
山川河流，州府要隘，虽不甚精确，却也一目了然。
“陛下，包大人，请看。”
苏云将地图铺在石桌上，赵祯与包拯下意识地凑了过去。
“陛下问，此法能否推行天下？臣的回答是，能，但非一蹴而就。”苏云的手指，重重地点在了地图上“青石县”的位置。
“臣之法，当分三步。第一步，为‘点’。”
“以青石县为‘点’，集中力量，将此处打造成一个能持续产出水泥、钢铁、乃至水力器械等核心‘母机’的工坊，更重要的，是培养出第一批懂得操作、维护、乃至改良这些器械的熟练工匠与管事。青石县，便是那颗种子，是那星星之火。”
赵祯的目光，随着苏云的手指而动，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兴趣。
苏云的手指，顺着地图上的黄河与汴河（通济渠）缓缓划过，画出了一条连接东西的生命线。
“第二步，为‘线’。待青石县这一个‘点’成熟之后，便可沿黄河、大运河、以及各条主要官道，择选水力充沛、矿产丰饶之地，建立区域性的中心工坊。黄河沿线，主兴水利，修筑水泥堤坝，一劳永逸，解决水患；运河沿线，主兴交通，打造铁壳平底驳船，提升漕运效率；边关左近，则主兴军备，专造甲胄兵刃。”
“这些‘线’，便是大宋的血脉。让朝廷的物资、兵员、政令，能够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通达四方。”
最后，苏云的手掌，在整幅地图上轻轻一拍。
“第三步，为‘面’。当一条条‘线’织成网络，大宋的血脉便能畅通无阻，筋骨自然强健。届时，工业反哺农业，新的农具、水利设施，会让粮食产量倍增；商业因交通便利而繁荣，朝廷税收水涨船高。到那时，再将此法辐射全‘面’，何愁天下不定，国库不丰？”
点、线、面。
一个清晰、宏大，却又似乎触手可及的蓝图，在赵祯的脑海中轰然展开。
“好一个点线之策！”赵祯忍不住赞了一声，但随即又皱眉，“可这钱从何来？单是一个青石县，便耗费如此，若要织线成网，岂非要将国库搬空？”
“陛下，这正是臣要说的关键。”苏云笑了，“此法看似耗钱，实则……是生钱的聚宝盆！”
他指着地图，声音里带着一种精明商人般的自信：“初期投入，确实巨大。然一旦运转起来，工坊本身便能源源不断地创造财富。陛下试想，官营工坊产出的水泥、钢铁，除了官用，多余的可否出售给民间富户修宅院、建商铺？修筑好的驰道、桥梁，来往商队众多，是否可设卡收取些微的养路钱，以作永续维护之用？”
“以工养工，以路养路！不出三五年，非但能收回成本，更能为国库带来源源不断的活水！这，才是真正的开源之道！”
这番话，让赵祯的眼睛越来越亮。
这已经不是单纯的工程，而是一套可以自行造血的经济模式！
他这个皇帝，当得实在憋屈，天天都在为钱发愁。
朝中诸公，言必称节流，却没一个能拿出真正开源的法子。
苏云这番话，简直说到了他的心坎里。
苏云知道，火候差不多了。
他直起身，目光灼灼地看着赵祯，抛出了他最具诱惑力的杀手锏。
“陛下，我们再想远一些。”他的声音压低了，却带着一股撼人心魄的力量，“陛下试想，若有一日，我大宋自燕云至川蜀的万里边关，皆是由这水泥钢铁浇筑而成，坚不可摧，固若金汤！”
“我大宋的将士们，人人都穿着用‘青石钢’打造的精良板甲，手持无坚不摧的钢刀利刃！”
“我朝廷调兵运粮，不再受泥泞道路所困，大军循着平坦坚实的水泥官道，日行三百里，朝发夕至！”
“到了那时……”苏云的声音里，透出一股凛然的杀气，“西夏的铁鹞子，契丹的拐子马，他们的铁骑虽锐，可能撼动我钢铁长城分毫？每年送出去的岁币，那些喂不饱豺狼的屈辱，何愁不雪？！”
“岁币之耻，何愁不雪？！”
这八个字，如同一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赵祯的心上。他猛地站起身，双手撑着石桌，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岁币！这是他心中永远的痛！是悬在整个大宋头顶的耻辱！他做梦都想洗刷掉这份耻辱，可现实却是国库空虚，兵备废弛。
而现在，苏云，这个年轻的县令，竟然为他指明了一条看得见、摸得着的雪耻之路！
他仿佛已经看到，大宋的使臣，再不是卑躬屈膝地捧着金银绢帛北上，而是昂首挺胸地站在西夏与契丹的君主面前，宣读国书！
他仿佛已经听到，燕云故地，无数汉家儿女，正翘首以盼，等待王师北定！
那是一种足以让任何帝王为之疯狂的诱惑！
“不可！”
就在赵祯心神激荡之际，包拯的一声断喝，如一盆冷水浇下。
“陛下，万万不可被其蛊惑！”包拯脸色煞白，他终于找到了苏云这套理论里最可怕的漏洞，“如此大兴工坊，天下农夫见有利可图，必将弃农从工！届时田地荒芜，无人耕种，纵有金山银山，百姓无粮可食，国将不国！此乃动摇国本之策啊！”
“再者，数万乃至数十万工匠聚集一处，血气方刚，一旦为奸人所煽动，便是一股足以倾覆社稷的祸乱之源！到那时，又该如何管束？！”
包拯的担忧，振聋发聩，直指问题的核心。
苏云却像是早有预料，他转向包拯，躬身一礼。
“包大人所虑，确是国之大者。但大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工业与农业，并非水火不容。恰恰相反，工业，能反哺农业！”苏云解释道，“一座水力锻锤坊，一日所产的犁铧，胜过百名铁匠一月之功。这些更锋利、更耐用的犁铧，能让一个农夫耕种以往两个人的地。一座水利提灌站，能让数千亩旱地变水田。工厂并非要吸走所有农夫，而是要用更先进的工具，让更少的人，能种出更多的粮食！”
“至于管束，”苏云看向赵祯，神情变得无比郑重，“这正需要朝廷立法立规！臣请奏，为天下工匠，另立‘工籍’！凡有艺在身者，皆可入籍。官府授其身份，量其技艺，定其品级。使其食朝廷之禄，享朝廷之誉。让他们知道，凭手艺吃饭，一样是光宗耀祖，一样是国之柱石，而非不务正业的流民！”
此言一出，包拯再次愣住。
另立“工籍”，将工匠纳入朝廷体制，这……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但细细想来，却又似乎是解决工匠聚集之患的唯一正途。
苏云没有再长篇大论，他知道，说得再多，也敌不过帝王心中那最后一丝猜忌。
他深吸一口气，对着赵祯和包拯，深深一揖。
“陛下，包大人，臣巧言令色，百死莫辩。”
他直起身，目光坦荡，毫无畏惧。
“然，请容臣最后一问：若明日，西夏铁骑兵临城下，是我青石县这水泥浇筑的城墙能护佑百姓，还是大宋传统的土坯墙能御敌？”
“若两军对垒，是我青石钢打造的刀剑能斩将杀敌，还是如今武库中的寻常铁器能克敌制胜？”
这两个问题，没有答案，因为答案不言而喻。
苏云的目光，最后落在赵祯的脸上。
“陛下，臣所做一切，设计图纸，营造之法，皆在眼前。臣并非为一己之私，更不敢有不臣之心。”
“此等工坊，此等技艺，若能为朝廷所用，则我大宋百年之疾可除，边关永固！若只因臣一人之故，因些许猜忌而尽数毁弃，岂非亲者痛，而仇者快？”
他后退一步，再次躬身，声音响彻整个后院。
“臣，青石县令苏云，愿将水泥、炼钢、水力机械等所有营造之法，尽数献于朝廷！”
“若陛下信得过臣，臣请旨，愿赴大宋任何一处边关要地，不领官阶，不掌兵权，只为一匠头，为我大宋，督造第一座——军工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