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对约林而言,漫长如永恒。回到一片狼藉的宿舍,他无力收拾,只是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上。月光透过窗户,将凌乱的房间切割成明暗交错的碎片,如同他此刻支离破碎的心境。老工匠灰白的面容、唇角的紫绀、还有那感知中冰冷霸道的毒素残留,如同梦魇般在他眼前反复闪现。维克多教授那封措辞优雅却字字诛心的信,像烙铁一样烫在他的脑海里。
愤怒、悔恨、恐惧、无助……种种情绪如同狂暴的潮水,轮番冲击着他11岁的、早已背负过多的心灵。他恨维克多的不择手段,恨自己的弱小和牵连无辜,更恐惧埃布尔院长会因他而遭遇不测。监听魔法的存在,让他连放声痛哭或愤怒嘶吼都不敢,只能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臂,让物理上的疼痛来压制几近崩溃的精神。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精疲力竭的他才在极度的精神消耗下,陷入一种半昏半醒、充斥着噩梦的浅眠。
清晨,刺眼的阳光将他从不安的睡眠中拽醒。头痛欲裂,眼眶干涩发烫。他勉强爬起来,用冷水泼了泼脸,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但镜中那张苍白、眼下带着浓重青黑的稚嫩面孔,清楚地告诉他自己状态有多糟糕。他机械地换上制服,将维克多的信小心翼翼地藏在贴身衣物里,如同怀揣着一枚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
白天的课程对约林来说,变成了一种模糊而煎熬的背景音。教授们讲课的声音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不清。他努力想要集中注意力,但思绪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致命的黄昏之约。在《基础魔力理论》课上,当教授提问一个他本该轻松解答的问题时,他竟罕见地愣住了,直到旁边的同学小声提醒,他才仓促地给出一个并不完整的答案,引得教授微微蹙眉。在《大陆史》课上,他更是直接支着额头,几乎要睡过去,全靠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的刺痛维持着最后的清醒。
他能感觉到一些同学投来的好奇或疑惑的目光,尤其是坐在他不远处的班长——艾拉拉。
艾拉拉有着一头亚麻棕色的自然卷发,总是利落地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点缀着几颗俏皮雀斑的白皙脸蛋。她是商人的女儿,家境优渥,性格开朗外向,处理班级事务井井有条,在普通班A班无论是男生还是女生中都很有人气,是公认的“班花”级人物。但最近,她那双灵动的琥珀色眼睛,总会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总是安静地坐在窗边、有着与年龄不符的忧郁眼神和惊人智慧的约林。她觉得他思考时的侧脸很好看,小小的个子也让她产生一种莫名的保护欲(虽然她知道约林并不需要)。
今天,她明显察觉到约林不对劲。他脸色很差,眼神涣散,反应迟钝,完全不见了平日那种沉静敏锐的光芒。艾拉拉心里有些担心,几次想趁课间过去问问,但看到约林那副生人勿近、完全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模样,又犹豫地停下了脚步。
下午,最后一节《植物学》。讲课的玛丽教授是位和蔼的老太太,声音温和。但约林依旧浑浑噩噩,直到玛丽教授布置本学期的重要实践作业时,他才被周围同学的议论声稍微拉回了一点神智。
“……作业要求两人一组,共同培育一株魔法植物。学期末根据植物的成活情况、生长状态以及最终价值进行评分。大家可以参考课本上的培育指南,平时课上要认真听讲哦……”玛丽教授笑眯眯地说着,开始分组。
当念到“约林和艾拉拉一组”时,艾拉拉眼睛一亮,下意识地转头看向约林,却只看到他低垂着头,毫无反应,仿佛根本没听到。
分组完毕,玛丽教授拿出一个装满各色种子的篮子,由艾拉拉负责分发给各小组。“同学们,这些是基础魔法植物的种子,每组可以选一种。要仔细考虑哦,不同的种子培育难度和潜力都不一样。”
艾拉拉抱着篮子,走到约林桌前,声音尽量放得轻柔:“约林同学,你看,我们有淡金色的‘月光苔’种子,据说能安神;还有蓝色的‘凝露草’,可以做初级回复药剂的材料;或者翠绿色的‘铁线蕨’,很顽强容易成活……你喜欢哪种?你来选吧?”她期待地看着约林,希望他能提起点兴趣。
然而,约林的心思早已飞到了几个小时后那场无法逃避的会面上。他茫然地抬起头,视线焦点涣散,根本没看清篮子里的种子,只是下意识地含糊道:“……随便吧,你决定就好。”
艾拉拉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失望,但很快又振作起来,善解人意地笑了笑:“那……那我选‘凝露草’吧,比较实用。我会做好培育笔记的,你放心。”她小心翼翼地将一颗深蓝色、带着细微纹路的种子分给约林,自己留了一颗,心里暗暗决定要多承担一些培育工作,等约林状态好了再一起照顾。
约林木然地接过种子,指尖冰凉,甚至没有道谢。他现在满脑子都是老工匠的死、院长的安危、以及维克多那深不可测的威胁。一颗小小的种子,在他此刻沉重如山的心事面前,轻如尘埃。
下课铃响,如同赦令,也如同丧钟。约林几乎是第一个冲出了教室,将艾拉拉担忧的目光和同学们的喧闹抛在身后。
黄昏如期而至,夕阳如同泣血,将拉西拉学院的建筑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约林独自走在通往维克多教授办公室的长廊上。这条平时并不算长的路,此刻却显得无比漫长而压抑。走廊两侧墙壁上悬挂的历代着名学者画像,那一双双深邃的眼睛,仿佛都在无声地注视着他这个走向未知命运的羔羊。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陈旧书籍和某种淡淡化学试剂混合的冰冷气味,每吸一口,都让他的心脏紧缩一分。
他终于站在那扇熟悉的、雕刻着复杂魔纹的深色木门前。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温暖的壁火光晕,与走廊的昏暗阴冷形成鲜明对比,却更添几分诡异。
约林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推开了门。
办公室内依旧如他记忆中那般,书籍林立,仪器精密,壁炉里的火焰噼啪作响,散发着虚假的温暖。维克多教授就坐在那张宽大的书桌后,穿着一丝不苟的灰色长袍,金边眼镜反射着跳动的火光,遮住了他眼底的真实情绪。他手中正把玩着一支造型奇特的玻璃试管,里面晃动着幽蓝色的液体。
听到开门声,维克多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个堪称温和儒雅的微笑,声音平稳得令人心悸:
“哦,你来了,约林同学。晚上好。”
他顿了顿,将试管轻轻放在桌上,身体微微前倾,镜片后的目光似乎能穿透约林的灵魂,那抹微笑变得意味深长,甚至带着一丝戏谑的残忍。
“或者,我该称呼你为……约尔?还是……更亲切一点,77号?”
冰冷的称呼,如同最终判决,敲碎了约林最后一丝侥幸。他站在门口,逆着光,小小的身影在宽敞而温暖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孤寂和渺小。黄昏的最后一丝余晖在他身后彻底消失,夜幕降临,而他的审判,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