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城的秋意总带着点黏腻的湿,像是要把人裹进一层薄凉的水汽里。午后的阳光好不容易挣破云层,斜斜地从“小巷食堂”后厨锈迹斑斑的排气扇钻进来,在青灰色的水泥地上投下一块菱形的暖斑,连空气中浮动的尘埃都看得一清二楚。古月蹲在门口的青石板阶上,指尖顺着羊蝎子脊骨的天然纹路轻轻划过,指腹触到新鲜肉质的温软弹性,骨缝里的筋膜呈淡粉色,还带着码头刚卸船的咸腥气——那是海风吹过的味道。
“老杨办事就是靠谱。”他掂了掂手里的羊蝎子,每根都有成年男人小臂长短,肉量饱满得能把凸起的骨节都严实地裹住,沉甸甸的分量压得指节微微泛白。手机在洗得褪色的牛仔围裙口袋里震动,掏出来时屏幕上沾着点面粉,是早上揉面剩下的。杨思哲的消息带着张羊尾的特写照片:“苏瑶说你炖羊蝎子得加这个才香,早放你后厨冰柜最上层了,用保鲜盒封着。她要的羊油烧饼我让家里阿姨刚烤好,酥皮都起层了,等会儿让司机送过来。”
古月用围裙擦了擦屏幕,回了个“谢了”,指尖在输入框悬了两秒,又补了句“多放两包椒盐”——他记得苏沐橙吃烧饼就爱蘸着椒盐咬,酥皮碎屑掉在手心,她总会俏皮地舔干净,舌尖扫过掌心的样子,像只满足的小猫咪。起身时,后厨的煤炉已经被他提前引燃,橘红色的火舌温顺地舔着黝黑的炉壁,铸铁砂锅稳稳地坐在炉圈上,这口爷爷传下来的砂锅跟着他十几年,内壁结着厚润的琥珀色油光,是无数次炖肉养出来的好底子,连砂锅沿都被岁月磨得光滑温润。
他把羊蝎子拎进后厨,沉重的塑料筐在地面拖出轻微的声响。剁骨刀“笃笃笃”地敲在老松木案板上,声音沉稳有力,每一刀都精准地卡在骨节缝隙里,将羊蝎子剁成约十厘米的均匀段。清水注满深口瓷盆,羊蝎子沉下去时溅起细碎的水花,他弯腰用手轻轻搅动,指缝间的血水慢慢渗出,将清水染成淡粉色。“泡两个钟头,换三次水,血水去得干净,肉才不腥。”爷爷的声音仿佛还在氤氲的水汽里回响,古月低头看着盆里渐渐浑浊的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掌心的薄茧——那是当雇佣兵时握枪留下的印记,纵横交错的纹路里,如今却只沾着面粉和肉汁的香气。
“阿月,你蹲这儿跟羊蝎子‘谈心’呢?”苏沐橙的声音从二楼楼梯口飘下来,软乎乎的带着刚睡醒的鼻音。她穿着古月那件洗得发白的灰色t恤,衣摆长到膝盖,松松垮垮地罩着她纤细的身子,袖子挽到肘弯,露出线条优美的纤细手腕,手腕上戴着一串古月送的菩提子,是他在川蜀老家后山摘的野菩提,亲手打磨光滑的。揉着眼睛走进后厨时,她的发梢还带着刚睡醒的凌乱,几缕碎发贴在饱满的额头上,黑框眼镜滑到鼻尖,露出眼底淡淡的青影——昨晚赶拍夜戏到凌晨三点,回来时轻手轻脚地摸进卧室,生怕吵醒他。
古月刚把半瓶本地啤酒倒进泡羊蝎子的盆里,啤酒花泛起细密的泡沫,瞬间驱散了些许腥味。听见这话他抬眼看去,阳光刚好透过后厨的小窗户,落在苏沐橙没化妆的脸上,绒毛都被镀上一层柔光。“怎么不多睡会儿?”他放下手里的啤酒瓶,走过去伸手把她的眼镜往上推了推,指腹不经意蹭过她微凉的耳廓,触感细腻柔软。“前厅黑板还空着呢,你去写今天的菜单,用那支狼毫笔,你写的隶书最好看。风大,后厨凉,别在这儿冻着。”
苏沐橙踮起脚,在他脸颊上亲了口,嘴角还带着刚睡醒的软糯湿气:“我帮你洗香菜,根都给你掐干净,叶子撕成小段,撒在羊蝎子上特别香。”她晃了晃手里的玻璃水杯,温水里飘着几片陈皮和蜂蜜块,“刚给你泡的,加了点陈皮,解腻又暖胃。”古月接过水杯,暖意顺着掌心的纹路传到心口,看着她转身扎上碎花围裙,在水槽边弯腰洗香菜的背影,乌黑的长发垂在肩头,突然觉得这后厨的烟火气,比任何军功章都让人踏实安心。
泡好的羊蝎子捞出来,控干水时表面泛着淡淡的水光。古月把铸铁砂锅架在煤炉上,小火慢慢烘干内壁的水汽,直到砂锅底部泛起一丝青烟,才“滋啦”一声倒进去两勺自家熬的菜籽油。油热到六成时,姜片、葱段、蒜瓣“哗啦”一声下锅,他握着长柄木铲不停翻炒,手腕转动间带着常年颠勺练出的韵律感。姜蒜的香气很快涌出来,呛得他微微皱眉,却又忍不住深吸一口——这是川蜀老家最熟悉的味道,小时候爷爷的灶台前,他也是这样踮着脚站着,看长辈把香料炒出诱人的香气,鼻尖萦绕的味道,和此刻一模一样。
两大勺郫县豆瓣酱挖进去,红油瞬间在热油里炸开,鲜亮的红色泡沫翻滚着,木铲划过砂锅底的声音格外清脆,要把豆瓣的香味完全炒出来,直到油色变得深红醇厚。他又抓了一把剪成段的干辣椒和研磨过的花椒,红色的辣椒段在油里翻滚跳跃,黑色的花椒粒释放出浓郁的麻香,空气里的味道一下子变得浓烈霸道,连前厅的苏沐橙都探进头喊:“阿月,你这香味都飘到巷口了!张婶刚才在门口扒着门框问,是不是炖了什么好东西,说她孙子都馋哭了!”
焯过水的羊蝎子倒进锅里,热油“滋啦”一声溅起细小的油星,古月下意识地往后躲了躲,袖口还是被溅到一点,留下个小小的油印。大火翻炒时,肉香混着麻辣味冲天而起,他的手腕有力地转动木铲,确保每块羊蝎子都均匀裹上红油,直到表面微微焦褐,呈现出诱人的焦糖色,才往砂锅里加刚烧开的热水,“咕嘟”一声,热水没过羊蝎子,泛起细密的泡泡,顺着砂锅边缘慢慢溢出。他从储物柜最底层翻出那个磨得发亮的粗布包,里面是八角、桂皮、草果等十二味香料,这是爷爷临终前塞给他的,布包上还绣着小小的“月”字,每年回川蜀老家,他都会换上新晒的草果和香叶。
老坛泡椒切碎了丢进去,酸香瞬间中和了辣味的冲劲,空气里的味道变得层次丰富起来。一勺冰糖提亮,少许生抽调味,古月盖上砂锅盖子时,特意留了条小缝,方便观察汤的状态。他掏出从鹰翼国带回的银色温度计,玻璃管轻轻插进汤里,红色的液柱慢慢上升——85c时他精准转小火,煤炉的火舌变得更加温顺。“炖肉就得守着火,火太急肉柴得像树皮,火太小火味进不去,肉就没灵魂。”爷爷的话又在耳边响起,古月靠在灶台边,看着砂锅缝隙里冒出的白汽,在暖黄的灯光里凝成细小的水珠,顺着锅壁慢慢滑落,滴在灼热的炉台上,瞬间蒸发成一缕白烟。
前厅的风铃“叮咚”响起来时,古月正往灶膛里添了块无烟煤。“房东老板!我闻见香味了!隔着三条街都闻到了!”林悦的声音像颗炸开的小鞭炮,清脆又响亮,紧接着是她急促的脚步声,“噔噔噔”地从巷口冲进来。鹅黄色的连帽卫衣帽子滑到脑后,露出额头上细密的汗珠,脸颊红扑扑的像个苹果,背包拉链没拉好,半件白大褂的袖口露在外面晃悠,显然是刚从实验室跑过来。
她直奔前厅的黑板前,看到苏沐橙刚写好的菜单——“今日招牌:红汤羊蝎子,素菜:凉拌萝卜丝,汤:羊杂汤”,立刻兴奋地拍着桌子大喊:“给我留一斤!必须是带骨髓的!最好是脊骨中间那段,吸起来最香最过瘾!”苏瑶和赵雪跟在后面,苏瑶手里拎着三杯冰奶茶,酒红色的丝绒连衣裙衬得她皮肤白皙,珍珠耳环在阳光下闪着柔和的光:“杨思哲早上就跟我说你这儿有好东西,我特意跟经理说家里水管爆了,翘班跑过来的,要是被抓住扣工资,你可得赔我。”
赵雪则抱着她的皮质笔记本包,燕麦色的针织开衫搭在臂弯,手指轻轻拂过黑板边缘的木纹,那是老木头特有的粗糙质感:“这字写得真好看,苏沐橙你的隶书进步不少,笔锋都立起来了。”她刚说完,就被林悦一把拉着往靠窗的三人桌走,那是她们的固定位置,靠窗的座位能看到老街的百年榕树,金黄的叶子落下来,刚好飘到桌角,像天然的装饰画。
林悦刚坐下就掏出手机,对着黑板“咔嚓”拍了张照片,手指飞快地打字发朋友圈:“小巷食堂今日限定红汤羊蝎子,错过等一年!香到灵魂出窍!@苏瑶@赵雪 我先占座了,谁迟到谁买单!”苏瑶把冰奶茶推给她们,吸管“噗嗤”一声扎进塑封膜,她自己则支着下巴盯着后厨的方向:“杨思哲说羊油烧饼快到了,不知道是不是还是上次那个味道,我要吃热的,凉了酥皮就塌了,不好吃了。”
风铃又响了两声,这次的声音有些沉闷,是周强和李风挤进门。周强的肚子顶着门框,灰色冲锋衣的拉链都快拉不上了,拉链头卡在凸起的肚腩上,他费力地拽了两下没拉动,干脆放弃。手里还攥着几张皱巴巴的二手车宣传单:“老板,两斤羊蝎子,一升啤酒!今天谈成了个大单子,那个客户本来都要订别家的,被我一顿忽悠,当场签合同!必须好好庆祝!”李风赶紧从他身后探出头,瘦高的个子穿着黑色羽绒服,显得更加单薄,手里捏着一份折得整齐的房产合同:“别超量,他晚上还要陪客户看车,喝多了舌头打卷,客户都要被吓跑。”
两人往中间的双人桌挤,周强一坐下就开始搓手,肥厚的手掌搓得“沙沙”响,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后厨的方向,喉咙里不停咽着口水,喉结上下滚动得格外明显:“我上次吃羊蝎子还是去年冬天,在北方出差的时候,那馆子的羊蝎子炖得跟柴火似的,啃都啃不动,一点都不香。还是你这儿的地道,肉烂脱骨,汤都能泡三碗饭。”李风无奈地摇摇头,从包里掏出一包纸巾,抽出两张铺在他面前:“先擦擦你的口水,别等会儿菜没上,桌子先被你弄湿了,人家还以为我们多久没吃过肉。”
“老板,老街月度消防检查,你这儿电路和燃气都没问题,合格。”龚建的声音带着制服特有的沉稳,他推开门走进来,藏蓝色的制服领口解开两颗扣子,露出里面的白色t恤,手里拿着一份签好字的检查单。杨思哲跟在后面,深灰色的休闲西装衬得他身姿挺拔,肩宽腰窄的好身材藏都藏不住,手里提着一个精致的食盒,木质的盒子上刻着苏瑶喜欢的玉兰花图案:“苏瑶要的羊油烧饼,刚出炉十分钟,还热乎着呢,你摸摸这盒子都烫。”
苏瑶立刻从座位上站起来,踩着细高跟“笃笃笃”地跑过去,像只奔向主人的小鸟,亲昵地靠在杨思哲肩上撒娇:“你怎么才来,我都等饿了,肚子都叫了。”她伸手就去揭食盒的盖子,手指刚碰到木盒就被烫得缩了回来,委屈地噘起嘴。杨思哲笑着轻轻拍了下她的手背:“急什么,烫坏了手怎么办?等会儿让古月帮你热一下,配着羊蝎子吃,香得能把舌头吞下去。”两人走到龚建旁边的座位坐下,苏瑶把食盒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眼睛还不忘瞟着后厨的方向,生怕错过羊蝎子上桌的瞬间。
古月在灶前刚好守了四十分钟,他戴着隔热手套,轻轻掀开砂锅盖子,一股浓得化不开的香气瞬间冲破盖子的阻隔,涌向后厨每个角落,连前厅喧闹的谈笑声都瞬间停了几秒。红汤表面浮着一层透亮的红油,像流动的红宝石,羊蝎子的颜色变得深红诱人,肉质已经炖得微微膨胀,轻轻一碰就晃动。他把切好的羊尾块和白萝卜块倒进去——羊尾上的脂肪能增加汤的醇厚感,炖化后汤会更香浓;白萝卜则吸油解腻,煮软后还带着肉香。再炖二十分钟,这锅羊蝎子就刚好达到“肉烂脱骨,汤浓味醇”的境界。
“老板,给我来碗羊杂汤,多加胡椒粉,再要半斤羊蝎子。”王岛背着钓鱼竿走进来,军绿色的速干裤裤脚沾着新鲜的泥点,肩上的鱼竿还滴着水,透明的水珠顺着碳纤维竿身滑下来,滴在地面上。钓线整齐地缠在竿尖的线轴上,看得出他是个爱干净的人。他径直走到靠近厨房的单人桌,那是他的固定位置,离厨房近,能第一时间闻到香味,也方便和古月交代鱼的处理方式。
“刚钓的鲈鱼放你冰箱冷冻层了,三斤多,活蹦乱跳的,我特意用网兜装着,没伤着鱼鳞。”他把钓鱼竿靠在墙角,小心地避开过道,坐下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钓鱼钓了一下午,腰酸背痛的,骨头都快散架了,“晚上给我炖个鱼汤,加点嫩豆腐和姜片,不用放太多调料,吃的就是鱼的鲜味。”古月在后厨应着,刚把盛好羊杂汤的碗端出来,就听见前厅的风铃又响了,这次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打破店里的热闹氛围。
沈星和陆明并肩站在门口,傍晚的霞光透过榕树的枝叶,在他们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没带来多少暖意。沈星穿着浅灰色的羊毛大衣,质地柔软却被她攥得有些变形,手里紧紧捏着手提袋的带子,设计稿的边角从袋口露出来,被秋风刮得微微卷曲,上面用马克笔画着精致的服装草图。陆明则穿着深灰色卫衣,卡其色的工装裤裤脚沾着点风尘,运动鞋上还有机场的泥土,眼窝有淡淡的黑眼圈,眼底布满红血丝,显然是刚下飞机,连倒时差的时间都没有。
“预订过的,沈星。”沈星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店里的热闹,她的目光快速扫过前厅嬉笑的众人,又像受惊的小鹿般快速落回地面,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大衣的衣角,指甲在深色的布料上留下浅浅的痕迹。古月点点头,指了指角落的双人桌,那里的灯光特意调得暗一些,比其他桌的亮度低了三成,旁边还放着一盆常青藤,茂密的枝叶能挡住些许视线,给他们留足私密空间:“羊蝎子马上就好,需要加点别的吗?我们的羊杂汤很暖,刚炖好的,能驱驱寒。”
苏沐橙也跟着走过来,递过菜单时特意放轻了声音,连脚步都放得极缓:“今天的萝卜丝是现拌的,用陈醋和香油调的味,很解腻。”她注意到沈星泛红的眼角,悄悄在菜单背面画了个小小的太阳图案,又不动声色地往她手里塞了张纸巾——那是她特意准备的,带着点柑橘的清香,不是店里普通的纸巾。陆明低声说了句“谢谢”,声音有些沙哑,像是长时间没喝水,他拉开椅子让沈星坐下,自己则坐在对面,两人之间隔着一张小小的方桌,距离不过半米,却像是隔着跨越半球的时差和山海。
“陈叔,你慢点儿!这台阶滑!”楚凝的声音打破了短暂的沉静,她穿着荧光绿的运动背心,勾勒出紧实的肌肉线条,外搭一件宽松的牛仔外套,拉链只拉到胸口,头发扎成高高的丸子头,额头上还带着刚练完舞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滴在锁骨上。陈宇轩跟在她后面,深紫色的灯芯绒西装衬得他精神矍铄,完全看不出近七十岁的年纪,礼帽斜戴在头上,遮住些许银发,手里拄着文明棍,棍头的黄铜刻着精致的祥云花纹。
“丫头跑那么快,我这老骨头可跟不上你的脚步。”陈宇轩笑着说,声音洪亮,手里的文明棍轻轻敲了敲地面,眼睛扫过角落的沈星和陆明,神色微微一顿,随即又恢复了常态,只是说话的音量刻意放低了些。他走到靠门的固定座位坐下,楚凝立刻凑过去,掏出手机解锁屏幕,把新舞剧的灵感图递到他眼前:“陈叔,你看这个配色怎么样?我觉得用酒红色和金色搭配,舞台灯光打下来,特别有张力,符合女主角的性格。”
古月这时端着铸铁砂锅出来了,厚重的砂锅被他稳稳地托在手里,隔热手套遮住了他大半只手。红汤在砂锅里“咕嘟咕嘟”作响,表面浮着的红油和翠绿的香菜形成鲜明对比,羊蝎子堆得像座小小的山,骨髓从骨缝里冒出来,泛着诱人的油光,在灯光下闪着温润的光泽。他把砂锅放在角落的小炉子上保温,小小的炉火刚好能维持汤的温度,炉火把沈星和陆明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地面上交叠在一起,又很快随着他们的动作分开。
“慢用,不够再添。”古月轻声说,他把两碟蘸料放在桌上,一碟是麻辣味的,用辣椒面、花椒粉和芝麻调的;另一碟则加了点蜂蜜,特意为沈星准备的,中和一下辣味。陆明抬起头,说了声“谢谢”,他的目光落在砂锅里的羊蝎子上,又快速转向沈星,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拿起了筷子,指尖微微颤抖着。
前厅的热闹还在继续,林悦已经迫不及待地用筷子夹起一块羊蝎子,吹了吹热气就往嘴里送,烫得她龇牙咧嘴却舍不得吐。她干脆抽出一根吸管,插进羊蝎子的骨髓里,吸得“滋滋”响,鲜美的骨髓汁顺着吸管流进嘴里,她满足地眯起眼睛:“房东老板,你这手艺也太绝了!骨髓香得我都快把舌头吞下去了!比我上次在川蜀吃的还地道!”苏瑶笑着拍了下她的手背:“慢点吃,没人跟你抢,你看你这吃相,嘴角都沾着红油了,都被赵雪画下来了。”
赵雪正低头专注地画着速写,炭笔在素描纸上快速移动,发出“沙沙”的声响。她不仅画了林悦鼓着腮帮子吃羊蝎子的窘态,还画了砂锅里冒着热气的羊蝎子,连红汤表面浮动的油花和翠绿香菜都画得栩栩如生。画到一半,她的笔尖顿了顿,又悄悄画下角落的沈星和陆明,只是用柔和的阴影模糊了他们的表情,只留下两个相对而坐的剪影。“这场景太有烟火气了,刚好当我新漫画的开篇,名字就叫《巷口的食堂》。”
周强和李风正抢着最后一块带肉的羊蝎子,周强仗着自己身宽体胖,用胳膊肘把李风挡在一边,把羊蝎子牢牢护在怀里:“我谈成的单子,这最香的一块该我吃!你吃那块骨髓多的!”李风不甘示弱地伸手去抢:“要不是我帮你分析客户的需求,你能那么顺利签单?这肉该我吃!”两人闹作一团,啤酒杯被碰得“叮当”响,啤酒沫都溅了出来,滴在桌子上,又赶紧用纸巾擦掉。龚建和杨思哲则在一旁聊着码头的安保问题,杨思哲剥了个橘子,把一瓣一瓣的果肉放进苏瑶嘴里,指尖碰到她嘴唇时,还特意蹭了蹭她的嘴角,眼神里满是宠溺。
陈宇轩则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掏出一个小巧的银质酒壶,倒了半杯红酒递给楚凝:“这是我珍藏的波尔多,十五年的陈酿,果香浓郁,单宁柔和,配羊蝎子刚好,能中和肉的油腻,突出肉的鲜香。”他特意瞥了眼旁边的周强,语气带着点调侃:“不像某些人,就知道喝工业啤酒,一点品味都没有。”周强正忙着和李风抢食,没空理他,只朝他做了个鬼脸,又继续投入“战斗”。
只有角落的那张桌子,安静得像一幅静止的油画。沈星用筷子夹起一块羊蝎子,刚碰到嘴唇又轻轻放了回去,红汤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眼镜镜片,也模糊了她眼底的情绪。她抬手摘下眼镜,用纸巾擦了擦镜片,再戴上时,视线清晰了,却更难掩饰眼角的红。“你这次回来,能待多久?”她的声音很轻,像羽毛落在水面,只有对面的陆明能听见,手指紧紧捏着筷子,指节都泛白了,连筷子都被她攥得微微弯曲。
陆明低头喝了口羊汤,温热的汤滑过喉咙,却暖不了他冰凉的指尖。他放下汤碗,瓷碗和桌面碰撞发出轻微的声响:“三天,项目到了关键期,后天就要回鹰翼国,机票都订好了。”他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愧疚,“这次回来,就是想……见见你,当面跟你说。”他抬起头,看着沈星泛红的眼睛,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只化作一句苍白无力的道歉,“对不起,沈星。”
沈星突然笑了笑,眼泪却毫无预兆地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滴在盛着羊汤的碗里,泛起一圈小小的涟漪。“三年了,陆明。”她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哽咽,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你二十七岁生日,我在米兰走秀,隔着十二个小时的时差给你发祝福,你说在开视频会议,连句回复都没来得及说;我急性阑尾炎住院,疼得快晕过去,给你打电话,你说项目到了关键期,回不来,只让你朋友给我转了点钱;我设计的衣服拿了国际大奖,想第一时间告诉你这个好消息,你却在和客户吃饭,电话都没时间接,只回了条‘知道了,恭喜’。”
陆明的手猛地攥成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手背的青筋都凸了起来。“我知道,我都知道这些事,我都记在本子上。”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砂纸在摩擦木头,“可我在鹰翼国打拼,没日没夜地加班,也是为了我们的未来,我想攒够钱,回来给你开一家属于你的设计工作室,让你不用再看甲方的脸色,安心做自己喜欢的设计。”“可我要的不是冷冰冰的工作室,是你在我身边。”沈星突然提高了音量,又赶紧压低,眼泪流得更凶了,“我发烧到三十九度的时候,要的不是你转的钱,是有人给我递杯热水;我拿奖的时候,要的不是你敷衍的恭喜,是有人抱着我分享喜悦。我需要你的时候,你都不在,未来再美好,又有什么意义?”
前厅的众人渐渐安静下来,连最吵闹的林悦都停下了筷子,悄悄看着角落的方向。林悦刚想喊沈星过来一起吃,就被苏沐橙用眼神制止了,苏沐橙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打扰。苏瑶往杨思哲怀里靠得更紧了,双手紧紧握着他的手,心里满是庆幸——她不用隔着万水千山等待,不用在最需要陪伴的时候独自面对。陈宇轩叹了口气,给楚凝的杯子里又添了点红酒,声音低沉:“异地恋熬人啊,我年轻时候也跟你楚凝阿姨试过,最后还是分了,距离和时差,能把再深的感情都磨淡,太残忍了。”
楚凝小声说:“要是我,就算买最早的机票飞过去,也不会让对方一个人扛着。”她的目光落在沈星颤抖的肩膀上,眼里满是心疼,悄悄抽了几张纸巾,起身绕到角落的桌子旁,把纸巾轻轻放在桌角,又快速退了回来,一句话都没说,生怕戳破两人之间脆弱的平衡。赵雪则低头继续画画,只是笔尖的力度重了些,炭粉落在纸上,晕开一片深沉的阴影,像是为这段感情画上句点。
“我们都累了,对吧?”沈星用纸巾擦了擦眼泪,声音渐渐平静下来,却带着一种看透一切的疲惫。她看着陆明的眼睛,那里面有她曾经无比眷恋的光芒,有少年时的意气风发,如今却只剩下被生活磨平的疲惫和深深的愧疚。陆明沉默了很久,最终缓缓点了点头,喉咙哽咽得说不出话,他知道,他们之间那根紧绷了三年的线,终于还是断了。
“对不起,我给不了你想要的陪伴,是我辜负了你。”陆明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他伸出手,想碰一碰沈星额前的碎发,那是他以前最爱做的动作,可手指在半空中停了两秒,又慢慢收了回来——他已经没有这个资格了。沈星看着他收回的手,笑了笑,眼里还含着泪,却带着一丝释然:“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是时差和距离太残忍,我们都没有错,只是不合适了。就像这锅羊蝎子,再香也有凉的时候。”
陆明起身去结账,古月特意把账单压得很低,还多打包了一份羊油烧饼。两人慢慢站起来,沈星伸手整理了一下大衣的领口,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体面些,她的指尖因为用力而有些僵硬。“我们数三二一,一起转身,别回头,好不好?”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陆明点点头,他的目光紧紧锁住沈星的脸,像是要把她的样子永远刻进骨子里,连她眼角的泪痣,都看得清清楚楚。“三——”沈星的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二——”陆明的牙齿咬得咯咯响,“一——”
两人同时转身,动作整齐得像排练过无数次。沈星往门口走,脚步很轻,却每一步都踩得很稳,只是肩膀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着,黑色的长发遮住了她的侧脸,没人能看见她的表情。陆明则往相反方向的后厨出口走——那是去码头的近路,他要赶今晚十点的船回鹰翼国,船票就揣在口袋里,还带着体温。在转身的瞬间,两人的脚步都不约而同地顿了半秒,深秋的晚风从门口吹进来,掀起沈星大衣的衣角,也吹乱了陆明的头发,可他们谁都没有回头,就像他们再也回不去的那三年,再也追不回的时光。
店里的气氛渐渐恢复了些,却没了之前的喧闹,多了一种经历过离别后的沉静。苏瑶和杨思哲主动帮忙收碗筷,苏瑶的动作很轻,像是怕碰碎什么易碎的东西,碗碟碰撞的声音都刻意放低。林悦则拿着抹布擦桌子,平时叽叽喳喳的她,此刻也安静了许多,只是在擦到角落那张桌子时,发现沈星落下了一支银色的钢笔,笔帽上还刻着一个小小的“星”字,她悄悄把笔收起来,放进自己的背包里,想着下次如果再遇到,一定要还给她。
赵雪把画好的速写轻轻递给古月,画纸上是热闹的前厅,林悦抢食的憨态,苏瑶依偎在杨思哲怀里的温柔,陈宇轩和楚凝的谈笑风生,都跃然纸上。角落的位置画着两个相对而坐的剪影,旁边还有一行娟秀的小字:“有些相遇是缘分,有些离别是成全,愿我们都能在各自的世界里,熠熠生辉。”古月接过画,轻轻放在收银台的抽屉里,那里放着很多客人留下的小物件,有忘记拿的围巾,有掉落的发夹,每一件都藏着一个独一无二的故事。
周强和李风走的时候,周强拍了拍古月的肩膀,力道很大,带着酒气:“老板,下次做清汤的羊蝎子,我家孩子也想吃,不辣的,炖得烂一点,他牙还没长齐。”李风在一旁笑着补充:“他就是想借着孩子的名义吃,你别信他,上次他自己吃了一整斤。”两人的笑声渐渐远去,给这沉静的夜晚添了些许人间烟火气。
龚建留下检查了消防设施,确认灭火器压力正常,燃气阀门都关好后,才放心地离开。临走时他拍了拍古月的肩膀:“有事儿随时给我打电话,二十四小时开机。”王岛则靠在椅子上,慢悠悠地喝着剩下的羊杂汤,汤已经有些凉了,他却喝得很滋味:“别想太多,人生就是这样,有聚就有散,就像这汤,热过凉过,都是滋味。”古月点点头,拿起汤勺给他添了碗热汤:“趁热喝,凉了伤胃。”
客人都走光了,店里只剩下古月和苏沐橙。古月把砂锅里剩下的羊蝎子倒进保温桶,撒了点香菜,准备送给隔壁的张婶——她的孙子小宇最喜欢吃他做的羊蝎子,每次都能啃好几块。苏沐橙从身后轻轻抱住他的腰,脸颊贴在他温热的后背,闻着他身上淡淡的油烟味和肉香,那是让她最安心的味道。“阿月,你说他们会后悔吗?”苏沐橙的声音很轻,像是在问古月,又像是在问自己,气息拂过古月的后背,带来一阵微痒。
古月转过身,轻轻摸了摸她的头,把她额前的碎发别到耳后,指尖划过她细腻的脸颊:“人生没有后悔药可吃,每段感情都有它存在的意义,就算最后分开了,那些一起笑过、一起努力过的日子,都不会消失。”他指着灶上已经凉透的砂锅,红汤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油膜,却还留着淡淡的香气,“就像这锅羊蝎子,煮过了就再也回不到生肉的样子,但它的香味留在了这屋子里,留在吃过的人心里,这就够了。”
两人坐在前厅的桌子旁,月光透过干净的玻璃窗照进来,落在空荡的桌面上,泛着淡淡的银辉。古月从后厨端来一碗热乎的羊杂汤,放在苏沐橙面前,汤面上飘着翠绿的葱花:“喝点暖身子,晚上凉,别冻着。”苏沐橙双手捧着温热的碗,暖意从掌心传到心底,她抬起头靠在古月的肩上,头发蹭过他的下巴:“幸好我们不用异地,我去哪都带着你,你去哪都陪着我。”
古月笑了,眼里满是温柔的笑意,他握紧苏沐橙的手,她的手很小,被他完全包裹在掌心:“我去哪都陪着你,永远。”他起身关掉前厅的大灯,只留下收银台上方一盏小小的暖黄色夜灯,昏黄的灯光映着两人交叠的影子,在地面上拉得很长很长,像要一直延伸到未来。
古月锁上店门,牵着苏沐橙的手往二楼走,老街的路灯在青石板路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和他们的影子交织在一起,难分彼此。晚风拂过,带来巷口烤红薯的香甜气味,也带来远处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低沉而温柔。他想起沈星和陆明转身的背影,轻声说:“人生没有完美,花开花谢,月圆月缺。人活着就是一种修行,看开,处处充满生机,看透,天天都是春季。人生本来就不易,生命本来就不长,何必用无谓的烦恼,作践自己,伤害岁月。”
苏沐橙用力握紧他的手,脚步变得更稳了。月光洒在他们身上,温暖而坚定,就像这小巷食堂的烟火,无论经历多少离别与重逢,总会在每个清晨,准时亮起温暖的光,等待着新的故事,也守护着旧的回忆。